过一段时间，我总要把过去的事情整理一下，或者是文字，或者是照片，或者是信件。整理的同时也是梳理心境的过程，哪怕是些不愉快的事情，经过岁月的淘洗，也往往变得温馨起来。这是我多年的习惯。我想把这样的习惯也传承给女儿，在她问世时，我就为她准备了一个本子，记录下一些细节，譬如出生的时间、地点、体重，几时几刻开始笑，开始哭，开始翻身，开始走路，开始叫妈叫爸……同时，我为她挑选了一个精致、厚重的相册，从满月开始，定期给她照张相，夹在相册里。做着这些事，我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到她上小学三年级时，我觉得该由她完成这些事情了。那天，我郑重其事地把记录本和相册交给她，她看着自己成长的过程，脸颊潮红，激动地说：谢谢爸爸。这时，她已经开始自如地运用谢谢这个词了。我告诉她，从现在开始，你要自己记录你的成长了。女儿问：爸爸，你生下来的事情爷爷给你记了么？让我看看。我回答道：那时呀，你爷爷连饭都吃不饱，哪有这样的心情。女儿高兴地把记录本和相册放在她的桌斗里。那年的最后一天，我整理完自己的东西，让女儿把记录本拿出来让我看。女儿有些犹豫，我就感觉不好。果然，半年的时间，她一个字也没有写。“我不知道写些啥。”女儿低着头，很惭愧的样子。
　　 一个人的成长，与父母的影响和教育有多大的关系，这是令我困惑的问题。我读过不少名人传记，似乎他们的成长都潜伏着父母的影子，但未必他们就继承了父辈的职业，或者爱好、兴趣等。譬如我，精心地为女儿设计了一个文学家的未来，但结果却适得其反。
　　 女儿还在妻子的肚子里时，虽然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就发誓要让她将来考上北大，成为文学家。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不已。半岁时，我就为她放儿歌的磁带，讲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和格林童话、伊索寓言，我想用这些东西将女儿的大脑变成知识的仓库。她会说话了，我就一字一句地为她朗诵唐诗宋词。不到两岁，她就记下了几十首儿歌，十几首古诗词。还没上幼儿园，她就能按顺序写出26个汉语拼音和一百多个汉字。那几年，除了上班，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女儿身上。妻子也很配合，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虽然她有时也有怨言，但一想到女儿将来能成为一个才女，也就忍了。我常常这样开导她：咱们小时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成不了气候，无论如何要让女儿有出息。女儿上学后，我引导她写日记，写作文。开始，女儿还很配合，但渐渐的，她就对写作表示出了厌烦，日记总是那么寥寥的几句，无非是今天吃什么饭，几点上学，几点睡觉，天气是阴还是晴……我让她写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她说爸爸你要累死我呀？这时，我才发现女儿并没有文学方面的天赋，也没有吃苦的决心。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以绝食来发泄自己愤懑的情绪。妻子敲门说：我说不行不行，你偏偏要逞能？成不成才是命中注定的，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吃不吃？不吃我洗锅了！
　　 我还是不死心，试图让她学电子琴。那时，我们家属楼里几乎家家都给女孩买了电子琴，一到礼拜天就用自行车带着女儿朝辅导老师家里奔。我也眼红了，花了四千多元买了琴，心想，当不了文学家，当个音乐家也成。一开始，女儿还有兴趣，可是过了半年，她就连想看一眼电子琴都不肯。完了，我明白自己的愿望打了水漂。
　　 十三岁时，女儿突然喜欢上了狗。和我一样，她的性格孤僻，很少有同学到家里来，她也不去同学家玩。下午放学后，我和妻子带她出去散步。一听见谁家有狗的叫声，她就止住脚步倾听，一看见有人抱着小狗在街上走就两眼发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她总是令我和妻失望，但我们还是爱她。那年冬天，我和妻受不了她的纠缠，就在狗市买了条京巴，纯白的毛，很惹人爱。女儿给它起名“笨笨”。那时，我们家住在县城边缘的铁路边。放学后，女儿顾不上吃饭，抱着“笨笨”坐在铁轨上晒太阳。可是，“笨笨”却恩将仇报，一天夜里，女儿在阳台上给它喂肉时，它却咬伤了女儿的手指。它大约是饿极了，黑暗中嗅得香味，连女儿的手指一并吞进嘴里。连夜，我们为女儿注射了狂犬疫苗。“笨笨”的命运可想而知，它被妻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乡下民工。
　　 我以为，女儿不会提养狗的事情了。然而过了春节，女儿又缠着我和妻要狗了。我们当然不会轻易答应。一天晚上，我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女儿的房间还亮着灯，进去一看，女儿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歪歪斜斜的三个字：“我要狗！我要狗！！！”那一串串的感叹号，被她描得又粗又长，极像在水里游动着的黑色的蝌蚪。瞬间，它们又宛若一把把锥子，刺伤了我的心。我拿着那张纸摇醒了熟睡的妻。妻子看着，不禁潸然泪下。第二天，妻让女儿的表哥勇逮来一条京巴，模样和那条“笨笨”一样。女儿狂喜，仍叫它“笨笨”，不过不再关在阳台上，而是拴在客厅。
　　 天气渐渐热了，女儿每天给新的“笨笨”洗一次澡。洗过后用毛巾擦干抱在怀里，吃饭看书都不放下。我下班回来，女儿抱着狗迎上前来：“叫爸爸……”
　　 而她呢，自然成了“笨笨”的姐姐，一天到晚姐姐长姐姐短的。
　　 新的“笨笨”后来失踪了。一个晚霞夕照的时刻，女儿吃过饭带它出去玩。女儿哭诉着说：她在想着一个问题时，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不见了。她悲痛欲绝的样子让我和妻坐不住了，出去找了半夜，终究没有结果。
　　 我和妻下决心不再养狗。玩物丧志。我们开始担心女儿的未来。即使成不了才，也不能让她沦落到养狗的地步！但我们失败了。长达一个月，女儿不和我们说话，在和我们较劲，那沉默的神情让我们不仅泣伤，还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甚至担心会酿成某种可怕的后果。那段时间，我连凝视女儿的机会都没有。她躲闪着，不让我看见她的目光——那是泄漏她心灵秘密的地方。晚上，她做完作业，站在阳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好像那里寄存着她的未来或遐想。我一次次窥视着她的背影或侧影，那个身影里注满了青春的气息，甚至，连她的呼吸，都是那样舒畅。深夜，女儿睡熟了，我站在阳台上也仰望着星空，过去，我领略到的是诗一般的境界，而那晚，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试图分析女儿遥望星空时的感觉，大脑却一片漠然。我想不通可爱的女儿为何如此眷恋着狗？难道，她前世欠着狗的一笔什么债？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的瞌睡少了，喜欢深夜的步行。走在沉浸在夜色中的旷野，空气里布满了均匀的呼吸，仿佛女儿幼年时躺在我胳膊上的睡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幻想她成为文学家的梦破灭了，但她的未来起码要比她的父母亲强，否则，我们何以面对和我们同龄的人们？论智商，我并不比他们差，一旦他们的儿女成了才，我的脸面该给何处放呢？
　　 真的，我欲哭无泪。我虽然感受到了失败，但仍要做最后的努力。我给女儿讲述着古今中外文学家、科学家成才的故事，但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她还是那么沉默着，偶尔会问一句：那些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属于个人的爱好?她这样问我：你为啥不想你自己的事情，一天到晚光操心我？她还伤感地说：人家孩子放学了去玩游戏机，进网吧，我这么乖，就这么一个爱好，你为啥不准？
　　 我一时回答不出女儿的问题，就坐在那里发愣。我无法说服女儿，就自责自己：如果把时光缩短三十年，我会像女儿那样思考问题么？墙壁上，挂钟的秒针不停地摇摆，像是在配合着我的思考。我终于想通了，一个人前途和命运，别人是无法替他设计的。这，就是真理。
　　 作为父母，无法不想法为女儿解除痛苦，让儿女享受快乐。这是自然法则，也是人性的弱点。我和妻又一次向女儿妥协了。妻主动出击，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短毛、骨架瘦长的狗。与前两条京巴“笨笨”不同的是，它从不在屋子排泄，一双眼睛望着我们时饱含似水的柔情，生人进屋便咆哮不止。女儿给它起名“大领”——天知道她是怎么想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时我们已经搬进一栋带院子的三间两层小楼，旁边就是田野。安静了，非常适合我的写作，但不安全。“大领”被拴在院子的窗户上，靠墙给它弄了个窝。一天晚上，它的叫声让几个企图对我家实施盗窃的小偷仓惶而逃。于是，我和妻也喜欢上了“大领”。
　　 让我们预料不到的是，两个月过去，“大领”开始拉稀，满院臭气熏天。它仿佛做错了事似的，见我们回家便摇尾乞怜。我和女儿带它去看兽医，兽医检查后说是一种非常不好的病。那病的名字很怪，我没有记住。反正是胎病。以兽医的经验，干脆不要治了。我看看女儿，她问我：“如果是我得了这种病，也不治？”
　　 女儿的仁慈让我感动，于是对兽医说：“治吧”。兽医朝“大领”的嘴里喷了药，又进行了注射。
　　 果然应了兽医的话，四天后，“大领”在呻吟声中死去了。我按照妻的嘱咐，用一只纸箱装了它的尸体，葬在一片坟地里。中午，女儿放学回来，怎么也不相信“大领”死了，她让我领着去了那片坟地，用铁锨刨出纸箱，她才落下泪来。她在街上买了一把香和两根蜡烛，点燃后插在“大领”的坟前，自语道：“大领，听姐姐的话，好好在这儿睡觉。”秋天的风，裹着女儿的泣声从坟地的树间急速地穿过，我的眼睛不知不觉有了泪水。过去，我是轻易不会落泪的，哪怕是再悲伤的小说故事或者电视剧，我的情感都无动于衷。是女儿改变了我，让我为一只狗的死亡凄伤。
　　 女儿的悲伤，让我明白了，人和动物之间也是有感情的。
　　 此后的几年里，女儿没有再提养狗的事情。她仿佛忽然间懂事了，一头扎进课本里。初中毕业，她顺利地考上了高中，虽然成绩不是很高，但比起没有考上高中的孩子，我的心里还是多了些欣慰。女儿毕竟朝正路上奔了，至少，她没有让我太丢脸。
　　 是谁说过，过去的事情像幽灵一样，一不小心，就会附体，再也摆不掉，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按照它的意愿去做事。我以为，经历了“大领”的死，女儿与狗的缘分已尽。但我发现，每当在街上碰到一条小狗，她便静静地停下脚步，目光里填满渴望和喜悦。三年之后，女儿准备高考。我想起自己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时的情景：焦虑、期待、紧张，睡觉连衣裳都没有脱过，复习的时间很短，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它的滋味，就戛然而止。我替女儿着急，她却若无其事，面对着镜子细心地疏理她的秀发，仿佛面临的不是战场，而是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看着女儿的从容，我急得真是要发疯。考试的日子到了，她还是那样懒洋洋的，我只好用自行车送她去了考场。成绩还没有出来，女儿说分数上线应该没有问题。我却心虚着，像她那样不急不慌，天知道会考成咋样。在揪心的日子里，女儿冷不防提起了养狗的事。她说：“我现在反正没事，我要是上学走了，你们不喜欢了，再把它送人吧”。
　　 就这样，一只叫“豆豆”的狗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它刚满月，是女儿从狗市上挑回来的，温顺可爱。女儿把它抱在怀里，它用两只晶莹的眸子回报女儿。“豆豆乖……”，女儿喃喃着，它就乖乖地闭上眼睛。那种心灵相依的神情，让我又一次感动。
　　 女儿接到了西北政法学院的通知书。想起她还未出世时我的愿望，我不由自主地感慨。虽然，还没有盖棺论定，但我料定她无法走出普通人的圈子。又仔细一想，天地间有几个不是普通人呢？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也就是福分了。毕竟，她没有天赋，又不肯吃苦，能考上大学也就不错了。命中没有的事，是强求不来的。还没有到知天命之年，我就提前跨过命运那道门槛。而这样的收获，竟然是女儿赠送给我的。
　　 女儿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对“豆豆”依恋不舍。那天清晨，天阴沉着，像是在预示着什么，女儿抱着“豆豆”在院子转悠，妻喊她端一盆水——她正在浇花。端着水盆时，女儿仍然抱着“豆豆”，刚走了几步，水盆落地了，“豆豆”从她的怀里滑落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它是头朝下栽下去的，仰面朝天，舌头伸了出来。
　　 “豆豆！”女儿的哭声和惊叫声让左邻右舍都打开了门。她抱着狗朝街上狂奔，试图让兽医挽救它的生命。本来寂静着的风也惊惧起来，尾随着女儿的背影。我和妻从来没有见过女儿那样奔跑，也疯了似的随风追赶。
　　 “豆豆”还是死了。不是说狗有九条命么？女儿疑惑着。相比“大领”的死，女儿感受着更深层次的思考。那一刻，我正在用铁锨为“豆豆”挖墓坑。那天下午和晚上，妻在为女儿准备着上学的行李，女儿却把自己关在她的房间，整理着自己成长的过程，这让我感到意外。不时，她让我进去问一些被她遗忘的事情。十几年后，女儿终于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或者说，在即将离家的这天，她成熟了。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过程的，揠苗助长只能适得其反。女儿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写了几十页，何时上幼儿园，何时上小学，何时上中学，班主任是谁，任课教师是谁，何时入团，什么时候当过三好学生，得过什么奖励，都按照时间顺序记述得清清楚楚。不过，笔墨用得最多的还是四次养狗的情节，而且，情感溢于纸面。深夜，她翻出我的相册，取出了一些有关她的照片，夹进了她的相册。十几个小时里，一点没有烦躁的神情，偶尔，还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定格在我的视野里，让我的呼吸和心跳那样舒畅。
　　 女儿上大学走了。屋里的空气，异常的安静。妻有些落寞。屋里少了女儿的气息，少了她对女儿的唠叨，她一时还不习惯，神经质地在屋子走来走去。我安慰她：女儿大了，有了翅膀，你能阻止她的飞翔么？妻子这才告诉我女儿曾对她说的一句私房话。女儿说，她成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养条狗。我也想起来，女儿在填写志愿时曾经问我：“爸呀，为什么没有一所动物大学？”我明白，女儿对狗的感情，远远不是我能理解的。想到这里，我就恍然大悟。未来是女儿的事情，要靠她自己去努力，去争取。远行的航轮，要靠她自己掌舵。不过，作为父亲，我还是要为女儿的未来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