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连载】老才（四）

　　王家湾、下河村、白水塬，三个村子都在下河边上，只有下河村的地势平坦，之所以平坦，是下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这一个弯，不仅使下河村平地的面积大了很多，而且还能在下河边上开出更多的小岔口，所以水田的面积就多，就这一点，王家湾和白水塬的人看着很眼馋。但有利就有弊，这一个弯也使得下河村只有一面能通向外边，另一边就只有一个木桥架在下河上，过了木桥就是山地。所以下河村的人被这条下河绕着，带来了比别处多的庄稼收成，也阻挡住了更多人走向外边的路。
　　下河村的外边是一圈土城墙，说是城墙，也没有多么结实多么高，主要还是为了防止狼进了村子。这墙只有二十多公分厚，黄土墙的墙头长满了野草，墙面上长出了绿色的苔衣。墙缝子随着时间的久远裂开的越来越大。虽然每年下河村的人都会把快要坍塌的地方重新夹板夯土，修补一下，但这一圈墙还是越来越老。城墙根下是一个个用青石磨出来的碌碡，表面光滑，这是收割麦子时用来碾压脱粒的。
　　进了城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要是夏天，就可以看见一片满是肥厚的，泛着油光的叶子的旱烟地，这片地是老才爹的，老才爹务弄旱烟是一等的好手，不过种在地里容易受到牲畜的糟蹋，所以老才爹就在村子内种起了旱烟。绕过这片空地转一个弯，就是一座很大的宅子，头门是黑色的大木门，两边的红漆柱斑驳不堪，诉说着年月的沧桑。门楣上一块刷着清漆的模板上刻着四个打字：“耕读传家”，进了大门，是一座大照碑，里面供奉着土地公，照碑上用青瓦砌成传说中的飞禽走兽，看起来很是端正庄严。绕过照碑，就可以看到一个很长的院子，最里面是一间上房，上房的屋脊上塑着二龙争珠，那是老才爹当时从上垚滩请来的匠人塑上去的，下河村没有人会这个手艺。院子两边上是房顶倾斜的偏厦房，房顶上的瓦松在风里摇摆不定，让人不禁想起了一句：瓦松瓦松，带来的是风，扎下的是根。所以瓦松也叫落地生根，由于它顽强的生命力，在厌恶杂草的庄稼人眼里，倒也容纳下了这个长在屋顶上的野草。院子中间的一棵粗壮的核桃树落完了叶子，将整个院子衬托的更加肃穆。上房几乎是一道分界线，把长长的院子分成了两段。过了上房后，是一个小圆门，过了门就可以看见一大块空地，堆放着柴禾和各种杂物……这就是老才以前的家，但现在不属于他了。
　　过了这座宅子，就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杂乱分布着的屋子，村子里的路也是曲曲歪歪，看着倒是因为先有了这零乱的房屋分布，才有了这把散落的房屋连接起来的小道。而所有这些道路都绕过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村子里的城壕，城壕的作用和城墙一样，为了防止土匪强盗和狼进村，不过城壕只有很短的一截，就在下河村人们认为最容易不好防备，最容易忽略的地方。城壕就像干涸了的护城河一样保护着这个村子，使村子与外界有了一道沟，也有了一道防线。而城壕的对岸，是一片树林子，每一棵树很粗壮，一个人已经抱不住了。城壕的边上有一棵大槐树，大树的不远处就是老才的新家。老才是用卖了牲口的钱重新盖了房屋，木材是从爹留给他的那片树林子里砍出来的，他也没有雇多少工，加上栓子和陈风的帮忙，这房子盖的倒也快。绕着城壕边走过去，经过一个很窄的小道，就到了另一个街道，这个街道的房屋大都比较古老，陈老汉的家就在这个街道里。陈老汉的家很简单，头门很窄很小，刚好够一辆板车出入。但一进去就能看见用瓦片堆起来的土地神位，庭院也比较短，盖房子的时候，老才没有办法，才和香儿在陈老汉的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老才突然从自己宽大的房子挤进陈老汉矮小的屋子里，很是不习惯。他和香儿住在陈风的房间里，陈风和父母就暂时住在了一个房子里。
　　陈风的房子虽然小，但他一个人住，也足够了。房子里收拾的很停当，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摆在脚地里，空下来的地方也就不多了。老才坐在椅子上，一伸腿，就踢到了东西，他弯下腰往桌子底下看，原来桌子底下还夹着一层木板，上面摆放了几本册子和几本书。那个木板明显是陈风自己加上去的，老才从下面把木板上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拿了上来放在桌子上翻看着。陈风自小就没有上过学，这些书本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老才看出那是几本已经泛黄的初学识字时的课本，书角已经全部卷了起来，还有几本比较厚的诗集和文集。老才翻到最后却看见了几页手抄的笔记，那内容老才再熟悉不过了，那就是他和白仲书他们以前聚在一起讨论事情时的手抄记录。老才看着这些记录，一下子就想起了以前。香儿也看见老才坐在那里认真的看着那些纸页，香儿也不识字，她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老才。这时候陈风突然慌慌张张的跑进了来屋子，就像一头受了惊的牛犊。他什么话也没说就一把从老才的手中抢过那些书本，一脸的惊恐，又没有说任何话就又抱着那些书急忙地跑了出去。
　　香儿刚想开口讲话，没想到这个平时乖巧的弟弟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香儿半张嘴望着老才，老才却笑嘻嘻的对香儿说：“没事，等几天我和陈风好好说说话就没事了。”香儿不明白为什么看一下这几本书就让弟弟那么紧张害怕，老才心里却是很明白。就在看书的那一段很短的时间里，老才对陈风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陈风自己学识字写字，自己整理那么多的记录笔记，这甚至让老才有些佩服了。老才忽然觉得现在在整个下河村只有陈风一个人才能听懂他说的一些话，只有陈风他才能说些自己的心里话。
　　陈风抱着那些书本一口气跑出了土墙，跑到下河边上，过了那座木条。春天的大地刚开始复苏，山地里满是黄牛驾着弯犁垦田耕地，太阳底下的人们渗出的汗浸透了衣衫，有的男人索性将上半身衣服脱了，光着油光结实的膀子劳作，吆喝牛的声音和在山间此起彼伏。陈风往山上跑，只一会就累得两腿发软。翻过了几个大山坡，地势就陡了起来，基本没有人来这里开天种地。在一棵大榆树下面，站着一个人，大概有三十岁的样子。他在树下焦急的踱来踱去，不时的往山下张望一下，他的嘴唇有些干燥，衣服襟子挽了起来，裤管也挽了起来，露出一双黑色白滚边的布鞋。
　　他看见陈风跑了上来，赶忙喊：“这里这里。”陈风听见了声音，就朝着榆树的方向跑了过去。
　　陈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的粗气喘个不停。“看，看了。”陈风喘了一口，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原来本来今天陈风要和这个人来这里说有些事情，走在半路上突然想起老才今天要住进他的房子，而那些书本还在他的桌子下放着，所以约定在山上见面，自己赶忙跑回去看看。
“看了？”那个人又追问了一遍。
“看了。”陈风点着头又说了一次。
“谁看了？”那人又追着问。
“老才，就是我姐夫。”陈风咽了一口唾沫，又问：“现在怎么办？都怪我大意了。”
“你姐夫？那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为了万一你最好还是跟着我出去住几天。”
“怎么会没事？你是不知道他，他能把房子和天地全部给输出去，怎么不会为了奖赏而错过这大好的机会。”陈风提起他这个姐夫，心里还是十分的痛恨，他一直怨恨爹，怨恨爹把姐嫁给那个什么也不会的老才。他把关于老才赌钱而输了家产的事从头到尾的告诉了那个人。
“现在他也什么也没了，做事也不能不考虑多一些，他应该不会去告密。”那个人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他现在还没有住的地方呢，再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保不准他现在心里就思谋着怎样对付我呢。”陈风也坚持自己的看法。
“那是这样的话，你先回去再看看情况再说，如果有什么不对静的就往王家湾来找我，咱们一起出去躲一下。”
“行，那我先回去看一下，你也先回去吧。”陈风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万一是虚惊一场，也就不用出去躲避了。
“万事小心，遇事镇静，可别自己先乱了阵脚。”那人拍了拍陈风的肩膀，“这些我先帮你保存着吧。”
“嗯，知道了。”陈风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就顺着山道往山下走去了。那人也从山的另一边下山去了。
　　山地里依然是一片热闹的景象，陈风站在山地里往下望了望，村子里还是如往常的平静，一两个人影在远处晃动着。陈风想现在回去也没什么事做，而且也不安全，还不如现在去帮着爹在地里干活，万一出现意外跑起来也方便。等到天黑的时候再回去，那时候比较安全些。陈风这样想着，就转了弯，在弯曲的山路里快速的走着，转过两个大弯，就看见了爹和娘已经犁完地，正往土地里下种。陈风脚下紧了几步，朝爹娘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