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啊，跑啊，再快点，风车转起来了。”
　　 我就这样跟在哑巴老后面奔跑，边跑边喊，催促他跑得再快些。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关于哑巴老头，我一直跟着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儿在田野里奔跑，他手里的风车也一直在转动。
　　 在我十一岁以后，我的生活里便没有了爸妈，一直我跟着爷爷奶奶过活。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在爷爷家的房子后面二十米处，是一棵高大的杨梅树，每逢盛夏，这棵老杨梅树总能给我们呈上它红红的酸甜的果实，因此，我和伙伴们把它也纳入了朋友的范畴。梅子树底下是一间石头到顶的红砖红瓦的房子，记得它是一个叫孙剑舟的大男孩和他妹妹住的红房子。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孙剑舟是个很偶像式的人物，那时他有把自制的木制宝剑，每每见到他，他总会拿他的木制宝剑给我们这些小辈份的孩子舞上一段，效仿电视剧里的大侠拿腔捏调的啸吼几声，那时我觉得他很帅，就特别崇拜他，总想摸摸他的宝剑，然而，每当我拿起他的那把宝剑时，他总是三申五令地说：
　　 “小心点，弄坏了你赔不起。”
　　 每每我都把剑小心翼翼地放下。而他的妹妹我已记不大清楚，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残存：黑面孔，齐肩短发，齐眉刘海，穿着坏了袖口的红毛衣，站在柴火儿灶前，抓一把玉米泥，两手拍拍，“啪”的一声，玉米饼子就粘到了锅边上，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拍上去。关于她的印象，最多的就是跟老土灶上的那口老黑锅连系在一起了，这大概缘于我以前贪吃的缘故吧。?
　　 孙剑舟小名叫孙立业，按家乡的习惯我们都喊他小立业。在我的记忆中，小立业兄妹俩一直在他父母留下的红房子里住了好几个年头，直到有一年盛夏，梅子树再次结满果实，我们纷纷争着树上的梅子吃时，才发现再也不见往昔阻止我们爬树的小立业兄妹，后来听人说他们被父母接到了远方“跑船”去了。在北方，“跑船”是一种谋生的行当，就是靠船运输货物，还有一个相似的词汇就是“跑车”。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一个人能活多久，除了与他真实的寿命有关外，有时还与他在别人记忆中的存在有关。所以，小立业兄妹离开红房子后，随着时间地推移，渐渐淡出了我童年的记忆，后来一度被遗忘，好多年都不曾被记起过，可以说他们从我的记忆中搬家到别人的记忆中，搬得很彻底，除了红房子，没有留下丝毫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所以在他们被我遗忘的年月里，不管他们活着与否，他们是没有生命的。
　　 小立业兄妹离去后，红房子空了一两年，由于缺少人养气（北方人认为房子要住人养气才会减慢老化），风化的很严重，在一个暴风骤雨的晚上，风雨吹开了它腐朽的门窗，为我们童年的伙伴提供了一个聚集的地方，一夜之间，红房子成了一帮孩童的“聚义厅”，而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红房子被我们自由地占用和玩耍，直到一个秋天的午后，一个人的突然到来，让我们的聚义生活一去不返，这个人就是哑巴老头。那天下午，领着哑巴老头来红房子的人告诉我们，以后这房子归哑巴老头所有了。
　　 哑巴老头是我们小伙伴中陈正权的二爷爷，关于哑巴老头为什么不会说话，连正权自己也说不清楚。哑巴老头个子不高，黑长脸，高鼻梁，小眼睛，一脸的邹纹错落有序地深得像野地里的土沟沟，在现在的我看来，这跟他一生的辛勤劳动有关。 在我的童年中，很多次上下学的路上，我都能看到哑巴老头推着手推车替“跑船”的船家卸沙子，有时一天也能卸一船。有时候我看到他推着满车的沙子走过来，我就蹲在沙堆边上等他。
　　 “哑巴老头，你累不累？”
　　 “哑巴老头，你歇一歇。” 但哑巴老头没有任何表示累与不累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一个劲儿看着我笑。那时候我太小，根本不知道他除了不会说，而且也听不到，就是所谓的聋哑人。所以很多次很多次，每每看到哑巴老头在沙船上卸沙子，我总是要对着他大声地喊： ?
　　 “哑巴，你累不累？”
　　 那时其他的卸沙工就会一起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我笑，我想他们一定认为我傻，可我不明白哑巴老头为什么也要对着我笑。
　　 有时逢着哑巴老头上下工早，他总是脱下他的衣服铺在手推车上，然后抱我坐上去，推着我上下学，所以在我的童年里，坐哑巴老头的手推车上下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记得有一次，我坐在红房子的门槛上看哑巴做玉米饼子，就问他：
　　 “哑巴老头，你为什么不会说话呀？”
　　 “哑巴老头，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们说话呀？”
　　 关于哑巴老头为什么不会说话，我问过奶奶，奶奶说，哑巴老头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是天生的。但我不信，因为我和小伙伴们都会说话，所以就固执地认为人生下来是会说话的。
　　 哑巴老头看看我，又看看灶膛，接着往灶膛里添了些秸秆，然后一个劲儿地望着我咧开嘴笑。 “哑巴老头，你为什么不会说话？”
　　 “哑巴老头，你听不见吗？”
　　 他依旧看着我笑，咧开嘴巴笑得更欢了。黄昏的到来让红房子的黑夜早于这个世界，灶灶膛里的火光抹红了哑巴的半个脸膛。
　　 “哑巴老头，你看，这是我奶奶给我做的，能吹得很响。”
　　 我举着手里奶奶用芦苇叶做的小喇叭号给他看。
　　 他先是看看喇叭号，又看看我，接着往灶膛里添了些秸秆，然后向我竖起大母指。
　　 “哑巴老头，你会做吗？”
　　 我拿着奶奶做的喇叭号摇晃着给他看，他望望我，接着往灶膛里添了些秸秆就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完好的尚未开花的芦苇，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做成了一只漂亮的芦苇风车。然后哑巴老头拉着我跑出红房子，一起在梅子树下耍风车玩。哑巴老头的芦苇风车，是我童年里最最喜爱的玩具之一，后来我自己也学会了做芦苇风车。那天，当我们俩耍玩芦苇风车回到红房子，随即闻到一股子浓浓的煳味————哑巴老头的玉米饼子煳锅了！哑巴老头赶紧拿起铲子，将饼子一块块出锅，可惜都烧成了黑炭！? 哑巴老头拿了一块玉米饼子塞给我，我嫌饼子煳不要，他还是硬塞给了我。我咬一口饼子，随即吐在了地上：
　　 “苦死了，哑巴老头，你做的饼子真难吃。”
　　 哑巴老头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不禁乐了起来，自己也拿了块饼子吃起来，随即也吐了出来，用衣袖不停地擦舌头。后来，等我长大了些，到了能够体味人世悲悯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了所谓的“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全部意味来，而且懂得的那样深刻。 ?
　　 后来，无数次的，哑巴老头带我到田野中耍风车玩，我跟着他不停跑啊，叫啊，不停地催他跑得再快些，这个七十多岁的哑巴老头虽然听不到我的喊叫，却也能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催促声里越跑越快。我们一直在奔跑，芦苇风车也一直在转动，田野很辽阔，我们的快乐像田野一样宽广…
　　
　　
　　 北夏（何嘉欣）2010年4月21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