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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散文】殇


作者:一弯清泉 童生,84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21发表时间:2012-12-17 00:00:32

<一>
  
   我一路上的劳累都略过,进了家门,只是最简洁的问候和招呼,大家都没了心思关心其它。
   叔叔带我来到她的床前,说:“阿妈,阿妹回来了。
   她缓缓转头向我。这时她的心智还是清醒的,眼定定的望着我,装着千言万语,嘴在动。我忍住进门就开始往外溢的泪,和叔叔都弯着腰倾身向前,极力想明白她的话,听到的却是单一的音节,类似“水”,再无其它。“水”艰难地重复着,清澈的眼珠一直定定的望着我,直到她也觉得这是一种徒劳,疲惫地转过头去,留余下的气大力地呼吸。
   叔叔很平静,说:“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了。”又说:“我去拿些糖水给她。”出去了。
   他们都带着一张张隐忍着重重心事的脸进进出出,不多话,似乎很忙,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忙的,只是在等,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我也只能如是。我站她的床前,听她重重的呼吸,心里忍不住轻唤:“奶奶,奶奶。”她的身子盖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只有对着我的侧脸配合着呼吸起伏着。叔叔喂她糖水,她不再张嘴,水顺着两边嘴角蜿延流下,我急忙双手努力去接,接不住,颓然缩手,心被抽了一鞭,一惊,手和心都空空的。
   我只能静静的站一边看着她,和她之间隔了一层看不到触不着的让人心寒的东西,心悲凉地清楚着,她已决定不要我了。
   叔叔出去了。我轻轻坐落她的床头,从被里抽出她的一只手,握着。我想得到一些温暖,却感觉了她的冰凉,然而柔软又如婴孩一般,她的手。手背大片瘀血,打点滴留下的,大滩的紫黑在蜡黄的底子里触目心寒,我心里一阵阵的紧,泪一滴滴的落。她却只是安静的重重地呼吸着。
   我轻轻抚她的额,这个动作,我盼望了多年,起初是她的严厉,后来是我的羞涩,一直阻止着我。这是高贵威严的额头,满布岁月的沟壑,如今却充满无助。我触到一手的汗湿,以为她太热了,心里责怪叔叔们大意,脱去她的毛线帽子徒手去擦她头上的汗。那头稀少的灰白发,被帽子压成了枯草团。我的心又是一紧一痛,用手轻轻捋着那团枯草,心底的悲哀和依恋化水,一滴滴的落。她却睡得那么安稳,这世间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了,我也与她无关了。心底的茫茫然空落落一股没有方向的风一般,托着我轻飘飘的浮着。
   她的额上还是有汗,也许真太热了,我努力的扶起她的上身,褪去她的一件毛线外套。记得过年时,坐在她的房间的矮凳上陪她说话。她平静地告诉我:“可能过不了今年了。”就像说别人的事,她的淡泊传给我错误的信息。我笑她:“这可不是你说的算,还长着呢。”这么精神的一个人,一餐吃两大碗饭,嚼肉的嘴依然有力,还能骂人,怎么会呢。我太年轻了,不谙世事,难怪总让她放心不下。一个多月前,婶婶就打电话给我,说奶奶想我回去。我一直拖着,不相信一个人会说走就走的。她天天盼着我回去说些话儿,可还是来不及了。脱了衣的她额上又开始凉,怕她冻着,我又给她把毛衣穿上,帽子戴上。
   如果我能早回来两天,但世事没有如果。总是忙忙忙,以为她会等的。前年,她曾躺过一次医院,我也是拖拖拉拉的回来,陪她一个星期。那个时候,叔叔也在电话里说可能不行了。但她多精神呀,能唠叨,说婶婶们的是非,多好呀,半夜要人起来切橙子给她吃,一会又吵着上厕所,整夜地叹息这疼那痛不让人睡。邻床的一妇人笑:“你奶奶像个小孩一样。”我也笑,告诉她照顾一个小孩真是又麻烦又劳累。可是那个时候,我烦得心里蹋实,能埋怨她,能取笑她。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她安静地躺着,把我独自扔在一个沉寂陌生的世界,茫茫然无所依。
   房间里一片寂静。床前她的拖鞋摆得整齐;那只老锑桶里装有水,给她抹身子的,水早凉了;毛巾挂在床头,用得久褪色了,图案依然是我熟悉的;床头的方桌上,放着暖水壶和她的水杯,小矮凳上没有坐着人,人躺在床上了。灯影里,它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幽幽与我相望,无声诉着往事。
   时间是零晨一点,他们都在客厅低头坐着。叔叔问我:“还要不要送医院?”医院就在街尾处。可她讨厌医院,曾哄着送去住,那时她还清醒,能自己回来,再不肯去。小婶婶与我耳语:“她是怕死在医院里。”我知道。于是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医生与叔叔说:“老熟了,尽心而己了。”她不配合,骂医生谋财害命,医生来两三次便不来了。都说她返老还童了,其实她的心比谁都清明,生老病死早己看得透澈。我答:“不用了,她想呆在家。”叔叔问我,是想表明自己尽了孝心,怕我责怪,我也知道,大家都尽心尽力了。
   叔叔说:“应该不会走得这么快,你坐那么久的车,去休息一会。”
   我和衣躺下,眼睛专注与木格子床架对望,格子里是一幕幕往事,慢慢走近,慢慢清晰。那一年,我五岁,被她塞进课堂和一群比我大得多的孩子排排坐,眼光光望着窗外的世界听老师唱天书。老师家访,交给她一本应写“人口手上中下”却画满了圆圈的本子。老师走后,她让我跪着,扬起一条一米多长的勒竹鞭子狠狠往我身上抽,我鬼哭狼嚎,却无人救得了,门被栅上了。然后一转眼,她就突然变得老太龙钟了。她整天晕沉沉地坐在门口一张藤椅里,看街上赶圩的人,如有人愿意陪她说话,她就来精神,告诉人家她有一个孙女儿,在外省很远的一个城里,跟人说这个孙女的点点滴滴。她常常突然拉着别人的手问:“你是阿妹吗?”“不是,阿妹哪里有空常回来。”她便歉意地笑:“人老了,眼花了。”在她寂寞的岁月里,我是一个狠心的不孝子。
   夜很安静,楼下厅里的大吊钟传来清脆的一声响,一点半?还是两点半了?
  
   〈二〉
  
   “你们快起来,看样子准备不行了。”二叔在楼下喊。
   二叔站楼梯口仰着头向二楼睡觉的人催促,见我,说:“准备不行了,开始出口水波了。”
   他们为她在客厅铺一个地铺,用早准备好的旧门板。两个婶婶到处翻找挂蚊帐的绳子和细竹,急,有些乱,一个不小心踢倒了凳子赶紧扶起,没有唠骚了。
   她重重地呼吸着,如我上楼前一样,只是半张的嘴聚着一团怪诞的口水泡,随着呼吸轻微颤动。我站在她的床前,不知所措,感觉这个正在作垂死挣扎的老妇人很陌生。我徒劳伸手在她睁着的眼睛上方来回晃,盯着她的眼珠,盼望它们能随我的手势转动,我甚至想伸手去抹那怪诞的口水泡。小时候她要出远门不便带上我,我总是又哭又闹,死拉住她的衣袖,或抱着她的小腿不放,被她硬生生的扯开甚至拿鞭子赶,还一屁股坐地上一手鼻涕一手泪的抹着哭着,一直到她消失在路的尽头乃不尽意。现在我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只是痴呆,死神来领她走了,神秘、敬畏、愕然却把我变成了一根木头。
   叔叔抱她出客厅。她软绵绵的任由他们摆布,胸前的那口气弱下去了,身子都似被剔去了骨头,让人不忍看。
   有些乱,叔叔迷糊,挂蚊帐几次都掉下来。婶婶不敢进她的房间,叫我去拿几套新衣给她换上。哪来的新衣?婶婶说:“她留着,买给她的不肯穿,你奶奶早有准备。”
   与她的淡定从容相比,不习惯死亡的是我们。
   为了给她找换的衣裳,我打开她那只笨重的木箱子。她一向不喜明艳的色调,衣服不是灰黑就是深蓝,我一眼就看到我读中学时穿的校服,镶着白边的藏青料子,夹在她的灰黑衣裳间。几年前一个春天,我回来探亲,有几天倒春寒,我向弟媳借厚衣,她说:“你有衣服在家,不用借。”大家惊讶地注视着她递给我这套校服。那次大家嘲笑她,我以为她丢了它们,却还在,后来我有意留给她一件如今穿的灯心绒冬裙,暗示她我长大了,它们都被叠得整齐放在箱底,被压成了一份沉重的思念和一段冷寂的岁月,猝不及防地与它们相遇,似被狠抽了一巴掌,我的眼睛和喉咙一瞬间辣辣的难忍。
   然后,我听到二叔说:“阿妈断气了。”
   时间是差几分零晨三点。一个叔叔跪在她面前,一个还在弄蚊帐,弟弟和妹妹一些回来了,和婶婶脱了鞋站成排守在厅里,一些在赶回来的路上。我抱着衣服出来,不相信,伸手到她鼻前,真的没了气息,又小跑去打来一盆水,跪着和叔叔一起给她擦身子,换衣。
   二叔语气带着安慰,说:“阿妈走得放心,眼睛闭得紧,嘴也合得好。”二叔头发花白,六十了,杀猪为业,冷静。
   死亡真来了,我并没有预期的撕心裂肺或者害怕。她的表情安祥,面容端庄,神态里隐约可见曾经的威严。她褐色的老人斑、纵横的皱纹、松垮的皮肤,于我,曾经是疼,是念,是爱,是家,是流浪在外的牵挂和温暖。此时我与它们如此亲近,心又悲凉又柔软。我触过她的脸,又抚过她的手臂握紧她的手,帮她穿了衣,抱起她的脚,给她穿了袜。她手上那层哀老的皮往日常常被我们几姐弟拉得长长的玩,她就笑:“你们看阿妈多有肉。”现在,她像是在一个安稳而深沉的梦里睡着了,再也没有什么令她牵挂。那一刻,我暂时地完全忘了死亡的事实。我给她梳头,想,很多年以前,她天天早上为我梳头,晚上帮我冲凉,今天,唯一一次,我们互换了角色,她是否习惯?我不习惯,动作生涩而乱,不习惯我们之间不再有语言哪怕是眼神的交流,一个只是乱,一个只是任人摆布。
   最后,叔叔在她的床边安一盏长明灯,旁是一碗米,燃起三支香。
   我甚至没有流泪,除了,我不能看那长明灯和燃着的香。那只碗,刚才还被叔叔端到她吸呼着的嘴边,说:“阿妈,来,喝点水。”此时摆在了地上。
   他们小声的交谈怎么安排明天的事务,通知亲友,请做法事的师傅,找帮工。叔叔又叮嘱我们客人来时应该注意的礼节。夜深沉,沉默的间隙里,大家互问近况。近几年新来的小人儿都睡了,依在大人怀里,样子憨厚可亲。
   隔着蚊帐,她的世界静悄悄。
  
   〈三〉
  
   天灰蒙蒙亮,帮工和做法事的师傅就到了,客人也陆续到来,默默上香,鞠恭,退到一旁。一个憨厚的老人教我们怎么做孝子:不许穿鞋;要跪着或蹲着。他看我们都穿着拖鞋,坐一旁的沙发上,自嘲地一笑,又道:“不过现在新社会,一切就简,不必尊从这些旧俗了。”
   从前,奶奶看到一些人家为去世的老人做几天几夜的法事,铺张、隆重。她说:“傻。”跟着叮嘱我们:“你们有钱有孝心,现在就买给我吃给我穿啊,我死后再浪费这个钱,假孝。”偶尔,我于沉思间抬头望幽暗的屋顶和角落,祈祷能遇上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给我一些慰籍。多年来,我奔波在外,电话里她重重复复大声嚷的几句家常话,涌着暖哄哄的爱意,从今往后,都随她而去了。她会不会怪我长久以来当她小孩子来骗,总说:“我有空就回去看你。”然后一次次失约?她会不会飘在某个角落以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我们,如看唱戏的?做法事的师傅在门口麻利地搭神台,神台如戏台。
   二叔上了年纪,一直没有休息。我叫他趁着人少去躺一会,他说没事。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此时如一根木头钉在奶奶床前,神情肃穆。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一阵纠结和疼惜,他高高的额、紧抿的嘴、几撮白发、深邃的眼光,越来越有她的神态了。除了我,奶奶生前最疼也最听他的话。岁月能付予人的一些东西,并不是聪明的脑袋给得了的,与他的沉着稳重相比,我们这一代,少不更事,没心没肺似的。
   近午,去另一屋吃早餐,那儿临时搭起了几个灶,火很旺,帮工的几个妇人油光满面。离开了那间屋子,人稍稍正常,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一如往常的姐妹相聚。一个妹妹说:“真没想到,还以为阿妈这么刁蛮的性格,得我们服侍好一段时间,却是说走就走了。”弟媳说:“她早在一个多月前身体就不好了,只为了等大姐回来,看到大姐,她就放心的去了。”我正在和表姐九岁的女儿说悄悄话,这是个粉嘟嘟的漂亮小女孩,她说汤里的粉丝好吃,我用勺子帮她添到碗里,听到这个,喉咙一紧眼一热,突然就痴了,“别说了!”我轻声止住她们,放下勺子扭转头去。我的泪终于忍住,大家却极安静,似魂又飞去了那边屋。
   阴天,有点冷意,不知在厅里守了多久,突然就发现神台搭好了。
   她要下棺了。
   叔叔和大力士谈价钱。我想说:“我们自己抱下去。”没说,这样的事不可难为叔叔。我看着蚊帐被掀开、被子被掀开,她熟睡的面容依然亲切、端庄;我看着几个陌生人把她抬起,如抬一具僵的木偶,指尖都是直挺挺的。瞬间喉咙又被塞了东西,眼一热,泪往下掉。她被放落铺着红绸的棺,我看着真切,如看着她被那些陌生的人送入无知的无底的深渊。
   他们说要一些她的衣物放进去,我急跑进她的房间,抱一堆衣服出来。几个帮工的在清理她的房间,小叔说:“都不要了。”我和弟弟着急了,怎么都不要了呢?给了衣服给他们,我又跑进来,翻她的书桌,箱子,想找一样东西,能在将来的日子里把它当作她。早几年,我留给她我的裙子,拿走了一件她的保暖衣,有时候会穿在身上,并不合身,但温暖。我找到了一个她平时拔罐用的小陶盎,古朴、雅致,她常常身骨痛,就叫邻居的妇人或婶婶们帮她用小陶盎拔罐。这罐子,装满她的疼痛的往事。我在她的书桌一角看到一把古铜钱,一个她以前戴的玉镯,听她说是从一个乡民手里买来的,满是裂纹,后来我另送她一个,她就一直戴着我买的,这个就躺在了抽屉角。这个玉镯陪了她多年,我又一把捉走,和这些铜钱,从盖了棺盖并未合上的一角放落她的世界。只一会的功夫,她的房间就空荡荡的了,并被勤快的人打扫得干净,似从来没有人住过。我又看一眼,不敢停留,怕痛,忙跑回人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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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字的基调比较的压抑,营造出来的氛围感,更多的是一种沉痛的缅怀。不过,即便是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作者的用笔的纯粹与朴实,似乎是一些简单的事件的叙述,一些简单的往事的回忆,就组合成一篇感人的文章来。特别是对于奶奶的几个回忆画面的描述,无疑加重了这种感动的氛围。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情感大于文字的流泻,更多的是来自于作者描述的事件与读者之间的阅读习惯的共鸣。也许,最纯真的,最纯粹的情感的代入,才是最为让我们感动的吧。这篇散文的描述,让我们感慨着,死亡对于目前还活着的人来说,是一种沉痛的同时,也是一种反思。或许,我们更因该去珍惜那些共同拥有过的岁月,不管是亲情,又或者是仅仅一次偶遇。推荐阅读。——履泽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21219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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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履泽        2012-12-17 00:00:55
  情感的共鸣,这篇文章的叙述,无疑是巨大的。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2 楼        文友:履泽        2012-12-17 00:01:20
  愿我们能够更好的生活着。为了还活着的人,也为了那些逝去的人。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3 楼        文友:履泽        2012-12-17 00:02:01
  另:请作者注意一下,下次投稿的时候,段落与段落之间,最好不要出现空行。这篇已做修改。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社团。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4 楼        文友:大翼搏风        2012-12-17 13:52:52
  一直压抑地读,读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唉,感同身受啊,问好清泉!
5 楼        文友:大翼搏风        2012-12-17 14:31:24
  初时故作压抑,至尾淋漓爆发,如此情感,令人动容!绝对好文,力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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