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阴冷刺骨。山村的傍晚一片寂静。
　　 吃完晚饭，三老倌怒气冲冲地朝半山腰上的亲戚邓家奔去。邓家几间破旧的瓦房，门前堆放着些干的半干的毛柴，坑坑洼洼的坪前全是竹子和松树，风起时竹叶子沙啦啦地呼叫。像婴儿的啼哭，却又像虎啸，又似像狼嚎，让人心惊胆寒。邓家对这种凄厉的风声早已习惯了，但还是早早地就把大门小门都关起来了。
　　 三老倌走到邓家坪前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舒了出来。定了定神来到大门口伸手推了推大门。推了两次门未开，他一边用比较单薄的身体用力撞击着大门，一边破口大骂：“你那不是人的东西，你给老子出来，老子搞死你。你出来，邓立。”这一声嘶喊划破了夜的寂静，连同那树叶的随风呼哨声在那半山腰上回荡……
　　 正在吃饭的邓家所有人听到了外面的叫声，但一时没有分辨出是谁。邓老太放下手中的碗筷示意他们继续吃饭就起身朝大门口走去。
　　 “谁呀？”她没有直接开门，侧着耳朵在门口想听出是谁
　　 “老子，老子搞死你。”三老倌继续撞击着大门。
　　 邓老太听出了是大媳妇娘家的叔叔在外面大叫，就把大门打开。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色衣服的三老倌身子有些颤抖，也许是外面的北风过于冷冽，也许是他刚才在门口的叫喊声耗尽了他的精力。天性善良的邓老太伸手想扶他在凳子上坐下来，谁知他不肯坐还一手挥打在了邓老太的身上。昏暗的灯光下他眯着眼睛想去里屋找邓立。
　　 邓立没有在里面的房间，他看到母亲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就从后面的小门出来了，他想从后门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谁？到底要干什么？从后门转了一圈过来没有看到其他人，他就从大门又进去。他问母亲“是三叔？他干嘛？人呢？”
　　 “他找你？你得罪他什么了？呀……”邓老太一边慌慌张张地问儿子一边推着儿子往门口去，叫他走出去，不要让三老倌看到。心里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邓立很是纳闷，不知道他一向尊重的三叔要找他干嘛？还这么副架势。他不顾母亲的推拉，在门口就叫：“我在这，找我什么事？”
　　 听到邓立说话的声音，三老倌停止了叫骂，转身朝大门口走来。邓立的老婆小晴跟在三老倌的身后也朝大门口走去。只听到一声“老子搞死你”，三老倌便朝邓立扑了过去。三十来岁的邓立个子瘦飘身体比较虚弱。这一扑，邓家人都没有想到。邓老太赶紧搂住自己的儿子往后面推，怕伤到了儿子。就这样他们三个人扭在了一起。邓立叫母亲走开，母亲却叫邓立走开。母亲担心儿子会被打了，儿子担心母亲会伤到。就在这样僵持的过程里，三老倌就拼命用拳头砸向邓立。挺着大肚子的小晴先是紧张了一下，然后就小心地走过去对邓立说把手松开，不要打。婆婆见到小晴到了面前，心里那个急啊，一下就哭起来了。叫小晴赶快到屋里去，不要过来。边哭边骂着邓立，叫他走开，叫他去看着小晴，不能让这还没有过门的儿媳有什么闪失。邓立退开了。
　　 就在邓立退开的时候，三老倌对着山下大声叫喊起来：“快来人呀，要出人命了啊……打死人了啊……”
　　 这一声喊，再次将山村的寂静打破。更重重地将邓家的心打碎。
　　 山脚下三老倌的儿子听到这一声叫喊，扛着锄头就往邓家奔去。看到坐在地上哭喊的父亲，就将锄头朝原本有些破旧的大门砸了过去。邓老太上前去制止并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三老倌的儿子却问他爹：“爹，你说，是怎么回事？他们干嘛打你？”
　　 三老倌结结巴巴地欲言又止。邓老太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给他儿子说了一遍。三老倌急了，开始在地上打起滚来。说邓家一家人打了他，这里也痛，那里也痛。邓立实在憋不住这口气又走到三老倌面前：“你说，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来就是骂娘，就是动手打人。我们家到底什么得罪你了？你说，你不说今天老子也跟你没完。”三老倌父子一个德性，又要去打邓立。邓立转身往屋里想去拿个什么防身的家伙却被小晴一把抱住。看着她眼里的泪水，看着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往下沉，只要两个月就要生了。他想不出此时除了躲避这场闹剧还能有什么办法？他想假如命运不给他一些折磨，允许他平凡地渡过一些岁月，他想象这时应该是把心爱的妻子搂在怀抱给她温暖，给她安慰。
　　 邓老太眼看这事情越闹越大，也就对着山脚下的村民大喊。听到哭喊声的大媳妇和其他的人陆陆续续地来到邓家劝架。三老倌在侄女和邻居们的劝说下骂骂咧咧离开了。
　　 邓家人在坪里清楚地听到三老倌在山脚下说：“明天就到镇里去，到计生办去，要计生办的人来搞掉他家。”这话确实让人发毛，邓家媳妇确实还没有办理结婚手续，计生办的人也确实没有道理可讲。山村里的人们淳朴，善良，但也眼红，嫉妒。
　　 整个晚上，邓家人都没有睡好。邓立搂着小晴不断地安慰，告诉她没事的，不要怕。邓老太隔一阵子就带着刀子围着房子转一圈，告诉他们没事，放心睡吧。
　　 第二天下午，邓老太去村商店买东西。有人把她拉在一边告诉她：“叫你家媳妇躲躲吧，有人去了镇计生办告状了，说你家没有办手续的，快要生了。他们肯定会来的，现在他们只要抓到人就是引产。”回到家里的邓老太把儿子叫到一边：“怎么办？镇里肯定会来人，刚才有人和我说了，千万不能出事。”
　　 遇上这样的事情，邓立知道硬搞是搞不过计生办的，先躲过去再说。但一时躲到哪里去呢？还正在商量当中，嫁在本村的姐姐急急忙忙跑回来了。说计生办的人马上就来了，赶快想办法走开。别无选择，邓立拉上妻子从后面出去直接钻进了山里的树林里。出门时叫姐姐帮忙把他和小晴的所有东西收拾下，表面不要让人看到他们在家里。
　　 树林里阴暗潮湿，杂草丛生。两人心里像打鼓一样“砰砰砰砰”。找了个稍微平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两人说话都很小声，有时还在比划着手势。
　　 通往邓家的路确切地说只有一条。邓老太不停地在门口张望，心里很紧张。她担心儿子和媳妇跑到哪里了？又不敢走那边去看。下午四点，计生办的人真的来了。一共六个人，他们是从山下爬上来的，没有走邓家平时出进的那条路。这一点倒让邓家猜到了。邓立和小晴就坐在山顶的茶树下看着那六个镇干部去到家里的。
　　 大山里除了有一两声鸟叫以外，就没有了其他的声音。小晴每动一下脚下的干茶树叶就会发出脆脆的响声，邓立就帮忙她抬脚，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小晴为了安慰邓立，还打趣地说：“那些啥子，还真来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就坐在这里吧？”那六个人在邓家屋前屋后到处看了，走的时候很不高兴。因为邓家连句客气话都没有给他们。
　　 晚上邓立不敢带妻子睡在家里，也不能在山里过夜。看到下午真来了，扑了个空回去了，想必晚上会再来。晚上就只好在邓立伯父家的杂屋楼上睡了。想想那个地方是最安全的。楼上全部是稻草，把被子就铺在稻草上，踩着木梯子上去后就把梯子也拉上去。
　　 那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一个月都睡在杂屋楼上，睡在那稻草堆里。小晴望着那稻草堆，心想，如果这就是爱情，还真的彰显了无穷的力量。心情的郁闷，饮食的不规律，加上胎动的厉害，小晴不能再在那木梯子上爬上爬下了。邓老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邓立没有办法，把小晴扶下来又睡在了自己屋里。
　　 计生办的人是对工作的负责还是出于对其他的目的？面对一个男女双方都到了结婚年龄的贫困家庭，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刚要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又进村了。幸好村里有好心人看到了，及时告诉了邓家。那一夜，邓立带着小晴沿着山路连夜走了二十来里路，去了姨妈家。到现在真是不敢想象，怀孕快要临盆了，竟经得起如此的折腾！望着万家灯火，自己却没有安身之地。望望头顶上的月亮，却那么惨白惨白。唯有牵着小晴的手却那么温暖，这温暖给了他无比的力量，让他更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往前走-……
　　 姨妈家也不是个久留之地。这是个赶集的中心地带，各个地方的人来人往。次日天黑，去到了另外一个亲戚家，这亲戚是主动要她过去。对她的关心和帮助，小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按当地的风俗写了个字据，邓立就带着小晴住了下来，一直到生小孩的时候。住在这亲戚家的时候，不停地听他们说起三老倌还在想办法，到处找人，说一定要让计生办的人抓到小晴，把肚子里的孩子引掉。每当小晴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就想着，快点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只要孩子生了就好办了。每每这时，她都不做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每每这时她就会眺望远方，想象着她的父母在做什么。每每这时，她就会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肚皮，安慰自己。每每这时，她就会想等她把孩子生了，就跑去三老倌家骂娘。
　　 因为长时间的心里担忧，挑食种种原因，去医院生小孩的时候，小晴生得很痛苦。邓立在产房里不停地鼓励小晴。他流着泪陪着，两手被小晴在分娩过程中全部抓烂了。
　　 如果说这是生活的磨砺，那也够惨了。好在这段生活很快就成为了过去。邓立终于在外面混出了副模样，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住房，有了自己的公司。
　　 其实当年的事情和邓立没有关系和邓家也没有关系，纯属就是猜测。因为三老倌的儿子谈不上对象，猜测邓立从中作梗说了坏话。
　　 十年后邓立和小晴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再回家时，三老倌家依然没有娶到媳妇。他佝偻的背影更加消瘦，用一种奇怪而又见怜的眼光看着邓立一家人。邓立和小晴并没有将当年的情景忘掉，反而清晰得如同就发生在昨天。但他们没有了当时想去他家骂他娘的想法，用一种可怜的眼光回望了他一眼。
　　 邓老太迈着稳健的步伐，带着爽朗的笑声出门来迎接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们。看得出老太太心里的得意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