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朵微笑的花(散文) ——年衣的故事
熹微的晨光下,一个小男孩硕大的头躲在新衣里,弓背缩肩的跑在最前面。
一把油亮的“大麻花”,跟窈窕的细腰亲热着,像是打波儿(亲吻),啄一下又弹开了……粗布花衣的素雅妈妈,身侧是着中山装的正统父亲。
阿莲噗哧笑出了声。
她和小妹,磨叽地落在最后……小妹眨着黑溜溜的眼珠,撅着小嘴,“笑啥?姐姐……”粗嗓子又带了哭腔。这个小祖宗,稍不遂意,必会力竭的大哭,每一出口,又蓦然收声,宏亮的尾音被卡断在了喉部,红红的小脸蛋转瞬被憋得乌青,整个身子也不自主地颤抖……“嘘,妈妈的新衣……,妹妹这套碎花棉衣裤,才是我们全家最亮的了。”“哈哈,妈妈……”,小丫头胖乎乎的小手比划着,追着妈妈的背影,也笑了。
其实,一家五口,就阿莲的年衣最别致。
这件灯心绒上衣,一份童稚的憧憬里藏着个小秘密。与开了春的草木一样,发出油油的绿,生长着。
那个贫寒的时代,外婆因了小食店生意好,年货总是特别丰富。自然,每年大年初一,一家人雷打不动要去外婆家拜年。
几声炮仗,带着喜庆,在赵家楼四合院里响起来。
躲过恶狠狠的门神,一跨进门,仨个小兵打声招呼,就急吼吼地冲往灶屋和堂屋。
案板上,一点红的蒸馍,油汪汪的面炸果、脆生生的馓子、白嫩嫩的豆腐块、黄澄澄的卤猪头、切成丝的猪耳朵、白亮亮的鸡爪子……畚箕、碟子全都满满当当。
堂屋里,又是一派闹热。脆花生,粉薯条,红苹果,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一阵打劫,饱了肚子、满了衣兜的小孩们涌出了四合院。
不多时,颤巍巍的小脚外婆就端来热乎乎的年茶。卧几颗蛋的挂面,或者和点酒酿的荷包蛋……
“馋,这抹了蜜的小嘴,甜……这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高了。这件灯心绒,穿在小猴精鬼身上好服帖……”“外婆,我属鸡,跟妈妈一样”……外婆拍拍阿莲,偷偷塞给她好些零嘴,呵呵笑着,“我接生的,还不知道。快带妹妹玩去吧……我和你妈妈想清净会儿。”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年景不好,小屁孩也缝灯心绒了,逞啥子能哦……
“外婆,我的是救济衣……”天井里疯跑的阿莲回道。
于是,灯心绒上衣的秘密就曝了光。
唐山大地震之后,四川绵阳一个小小的村子,也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爱心捐赠物品。
老家自留地旁,一根水泥高柱上,大喇叭在声嘶力竭地吼个不停,逐一报着还未领取救济物资的家长名字。阿莲和弟妹偎在火堆旁,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张老伯、李大嫂、刘光棍……唯独没听到妈妈的名字被叫到,心理不免就有点丧气。难道妈妈做妇女队长,就不该领取救济物资了?
火渐渐小了,夜色更浓了。亚弟和君妹,被爸爸移到床上睡了。
阿莲扛住睡意,继续等妈妈。她朦胧的感觉会有一个属于她的惊喜。
门吱呀一声,打盹的阿莲一下子蹦起来。妈妈手里果真抱回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今晚的救济物资,就是一大堆衣服,几乎都拆开了包,花花绿绿一大片。于是,大家七嘴八舍就约定了派发规则。
新衣(3层新),每家一件……
旧衣(折旧),一家可挑两至三件……这家指着这件,那家吼着要那件,队里各家都领完了,几个队长忙出了一身大汗。回身一瞧,还有几个没拆包的,静静的呆在角落里。正好五个,一家一个,拎起就走。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拆包……阿莲屏住气,瞪大双眼。随着妈妈的双手一抖,一股儿樟脑丸香就飘出来了。居然是一件新崭崭的灯心绒上衣——对襟盘花扣,蓝绒条底缀着一些小白花,清新漂亮。砸吧着纸烟的爸爸瞟了一眼,吐出一口烟圈,乐滋滋的说,莲儿过年的新衣,算是省了。妈妈补上一句,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次咱家莲儿有运气!
又蹦又跳的阿莲,用小手摸了一把。轻柔柔、软滑滑,那感觉,就像她每天对视的流云,轻柔如棉,又软滑如丝。
妈妈相帮着,阿莲迫不急待的就试穿开了。
不肥不瘦,正好。
阿莲的手一伸进衣兜,就触到一张折叠好的小纸片。
亲爱的小朋友:
新年好!
我是山东小县城的二年级学生,我特别喜欢笑。我知道,今年唐山地震毁了不少人的家,还失去了很多财产……我哭了,我好nán过。这件灯心róng衣服,奶奶féng给我的,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我才穿了一次……我想不出来,这件新衣穿在你身上的样子,但你一定会感到wēn nuǎn的吧。妈妈说了,一个有爱心的姑娘,即使没有新衣,她也会像灰姑娘一样,显出不一样的piào liàng来。所以,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它就是你的年衣了……
祝好运跟着你们家,新年快乐!
愿我们都有一颗善心,在长长的岁月里开出一朵微笑的花!(这是妈妈的话)
一个微笑的小天使
1976年冬
爸爸读完了信,连一向傻哈哈的弟弟腮上也挂着一颗泪。
然后,母女一阵折腾,才将来信还原成鸽子形,将信和衣服郑重地放进了妈妈陪嫁的箱子里。
一份期盼,因一颗无邪的爱心而圆满。
妈妈笑了,阿莲笑了,外婆笑了……
四合院里的椿树,也笑的枝条乱颤,最后几片黄叶飘悠悠离了枝。
阿莲拾起来,吹吹土,让妈妈收着,来年又有了几枚书签。
心善人气旺……来者是客,外婆一个也不怠慢,她的四合院里更闹热了。其实,谁也不陌生,左邻右舍的,何况又是受过外婆家接济的人们。
阿莲和妹妹兜回圈儿,再倚回妈妈身边,磕瓜子,听年话……
年在外婆家。
大年初一,好戏跟来,那闹热也就更升一层温了。
有时是拜年的采莲船,有时是舞狮队。
阿莲最爱看的是划采莲船。
彩绸扮饰的四柱船顶,轩窗内一少女,窗外一持浪鼓的花鼻子“卖货郎”,或一拿大芭蕉扇的“胖婆娘”,他/她,时左时右,伴着船中女子的招展,或歌或舞,或唱或和,一院子的人心儿也被摇得漾起来了。
外婆封了贺礼,采莲船又向下一家摇去……
于是,年被噼里又啪啦的炮仗赶走了,枕进孩子们的春梦里。
那信、那姑娘、那年衣、那年话、那1977的春节,织成了一朵花,微笑在记忆的年味里,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