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亦琛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画舒的情形。
　　 那天晚上比往常热闹些。画舒坐在高脚椅上，略失血色的双唇凑近麦克风，一首接一首地唱着黄耀明的歌。
　　 《罅隙》《这么远那么近》《下一站天国》《爱比死更冷》……亦琛最爱她唱的《春光乍泄》。性感的低音唱出暧昧的歌词，流转的黑眸如猫般慵懒狡黠，微挑的嘴角带出若有似无的笑意，若隐若现的诱惑令在场的人心跳加速。
　　 早在见到画舒之前，亦琛已听说酒吧易主是因为新老板程远看上了她。为了追求她，程远出高价买下酒吧，接受她开出的离谱的薪资要求，硬是把原本不打算再驻唱的她留了下来。
　　 那晚之前，亦琛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他见过程远，虽年轻，却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但就在那晚，就在画舒眼神扫过他的那一刻，他改变了想法。
　　 舞台上的画舒如海妖般美丽迷人，用美妙的声音吸引每一个来酒吧的人，让他们在她的美貌和歌声中甘愿沉沦。理智如亦琛，那刻也为舞台上那个如妖冶玫瑰般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女子乱了心神。如此危险的女人，对亦琛来说，自是离得越远越好。
　　 有时候，天往往不随人愿。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把亦琛和程程困在了商业中心。见雨势无减弱倾向，两人只好以闲逛的方式打发无聊的等候时间。
　　 一间卖饰品的小店被七八个女生挤满了，连店主都站到了外边。原本无精打采的程程突然像活过来般冲进店内，一脸兴奋地拿起饰品在身上比划着。亦琛无奈地走前两步，与店主并排站着，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亦琛。”
　　 一道略显低沉的女声传入耳中，亦琛应声回头。看到画舒时，他愣住了。浅灰色的外套下搭配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配上一条白色七分短裤和一双白色平底短靴，如此英伦的打扮令亦琛很难把眼前的女子与晚上那个举手投足均慵懒性感的画舒联系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收起惊愕，尽量平常地问：“这是你的店？”
　　 画舒点头笑道：“是。”
　　 亦琛发觉现在的她连笑容都清澈了不少。他想，若不是他的眼神出了问题，便是她的气质过于百变，不然怎么造成这种视觉冲击和意外呢。
　　 “很意外？”
　　 亦琛老实地点头。
　　 “我也很意外。看你的外表，怎么也不会想到还是个学生。读大几了？”
　　 “大四。”顿了顿，亦琛玩笑道：“我看起来很老吗？”
　　 “那倒不会。只是眼神看起来比同龄人坚定和沉着许多，应该是经历较多造成的。”
　　 亦琛欣赏她有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和一颗敏锐的心。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她来，却发现很难界定她的年龄，十八岁、二十五岁，甚至三十岁，都有可能。她如黑夜中绽放的玫瑰，虽美，却令人看不清。亦琛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神秘和多面性令爱慕她的人吃尽了苦头。例如程远，几乎用尽所有方法来讨她欢心，却始终难博红颜一笑。如此热脸贴冷屁股的行为，换作亦琛，大概扯不下脸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程程不下三次拿这个来取笑他，强调这种不必要的过高自尊心正是他找不到女朋友的原因。
　　 “那是你女朋友吗？”
　　 画舒的声音唤回了亦琛渐飘渐远的思绪。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落到程程的侧脸上。于是，他肯定道：“不是。”
　　 画舒看了他一眼，又问：“你们感情很好吧？”
　　 “嗯。”亦琛点点头，“算是青梅竹马。”
　　 画舒走进店内为两个女生结账。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亦琛突然发现，在酒吧里说不上几句话的两人竟可以像朋友般自然地聊天。是环境变了，还是他们的心情变了？
　　
　　 （二）
　　 一个无风的夜晚，亦琛赶去酒吧上班途中，无意间看到在马路边拉扯的画舒和程远两人。画舒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甩开程远伸过来的手。程远此刻也失去了平日的稳重，毛躁地像个十七八岁的男生。
　　 公车靠站，没有到目的地，不知怎么的，亦琛下了车。他站在站牌旁，看着不远处火药味甚浓的两人。时明时灭的感应路灯令他看不清两人的神情，车流声掩盖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亦琛在原地站了大概有五分钟，却只听到画舒说的一句话。
　　 “我不喜欢你。你滚开！”
　　 这句话刺激了程远。他扣住画舒的手腕，带着怒意的脸凑近她，低下头，强行吻了她。画舒急了，伸出未被拉住的左手便往程远脸上招呼去。程远轻松地截下她的手，顺势把她拉入怀中。
　　 看到这里，亦琛也急了。他朝两人跑过去，趁程远错愕的时候一把拉开画舒，右拳毫不留情地落在程远的左颊上。程远踉跄地后退两步，刚想还手，却见画舒拉着亦琛的手飞快地跑开了。
　　 画舒拉着亦琛跑过了两条街。她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前跑，直到来到一个广场上。两人站在广场中央急促地喘着气。对视数秒，不约而同地笑了。
　　 画舒干脆坐到了地面上，手脚伸展，语调轻松地说：“好久没有跑得那么尽兴了。”
　　 “托你的福，我也是。”亦琛也坐到了画舒旁边。
　　 画舒突然向亦琛伸出右手，说：“恭喜你，失业了。”
　　 亦琛笑着握住她的手，“恭喜你，也失业了。”
　　 经过刚刚的意外，两人也没有回去酒吧的必要了。亦琛本就是兼职性质，无所谓失不失业。而画舒有一间饰品店，也不在乎少一分收入。
　　 就着广场微弱的灯光，亦琛侧过头大大咧咧地看着画舒的侧脸，好奇地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来听听。”
　　 “你几岁？”
　　 “二十七。”画舒想了想，“算起来，应该比你大四岁。”
　　 亦琛心里小小地吃惊了一下。他说：“看起来，我才像是二十七岁的人。”
　　 画舒笑了，一个很纯粹的笑容，眼睛弯弯的，煞是好看。亦琛不知不觉地失了神。
　　 “大四的学生不是忙着找工作就是考研，你怎么会有空去做兼职？”
　　 “我毕业后直接去澳洲留学。”
　　 “怪不得。”画舒点点头，“反正你有空，要不来我店里帮忙吧。平时我一个人在那边挺无聊的。”
　　 亦琛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速度之快，考虑之草率，事后回想起来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画舒如罂粟，一旦恋上了，尽管明了靠近的危险，仍死心塌地地守在她身边。亦琛想，他大概是上瘾了。
　　
　　 （三）
　　 画舒卖的饰品很受女生欢迎，一间小小的店面，经常被围得寸步难行。画舒和亦琛只好被迫站在店外。
　　 亦琛看了看周围门可罗雀的店铺，笑道：“难怪你在这边无聊，这些人大概都怨你抢了他们的生意而不理睬你吧。”
　　 “是啊，所以要拉你来作伴。”
　　 晚上收铺后，画舒和亦琛习惯到附近的烧烤档去吃夜宵。每次见画舒大快朵颐时，亦琛就会揶揄道：“吃这么多还胖不起来，真不知该说你先天条件好，还是浪费国家粮食好。”
　　 这时候，画舒往往不甘示弱地指着亦琛面前的一堆食物说：“你看起来也节俭不到哪里去。”
　　 有时候，画舒会拉着亦琛去电影院看午夜场，看一些旧片或者是文艺片。当画舒看得津津有味时，亦琛经常坐在一旁呼呼大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头靠在画舒的手臂上。见画舒不在意的模样，他索性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把她的手臂当枕头地睡过去了。
　　 朋友间的界限，似乎随着交往的深入而逐渐模糊了。几乎同进同出的两人在别人看来像极了一对情侣。程程也曾问过画舒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坚决地摇头。她的确不是他的女朋友，虽然他的内心有这个想法。
　　 毕业晚会在即，无工作和考研压力的亦琛自然成为了晚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由于要督促舞台的搭建，他减少了去画舒店里帮忙的时间。对此，画舒也不介意，还笑着说到时别忘了邀请她去观看表演。亦琛当然不会忘，他很想让画舒多了解自己一些。
　　 炎炎烈日下，亦琛跟几个同学在商讨节目流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快跑！”
　　 亦琛回过头，看到未搭建好的舞台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他来不及思考，一把扔掉手中的策划书，拉起旁边的一个女同学便往台下跑去。
　　 舞台倒下的碰撞声、女生的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亦琛头顶交织成一张大网。他把女生带到安全的地上，急促地喘着气，过快的心跳平复不下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女生掏出手机，哭着给男朋友打电话。突然，他也想拨通一个号码。他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拨出画舒的号码。短暂的彩铃过后，画舒的声音从彼端传来。
　　 “喂？”
　　 “是我。”不知怎么的，听到画舒的声音，他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下来，恢复了正常。
　　 “舞台督建的工作进行得顺利吗？”
　　 “还行。”他没有告知刚刚的危险情形。一阵杂音传入耳中，他听不清画舒的声音。
　　 “今天人多，有些吵。”
　　 “我……”刚开口，又是一阵杂音。等再想说话时，却发现画舒已挂了电话。亦琛垂下手，心内涌起一阵失落之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起精神，和几个同学一起处理这起意外事故。
　　 这次意外后，晚会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毕业晚会当晚，画舒准时出现在观众席里。她看了看坐在左手边的亦琛，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上台表演节目呢。”
　　 “我既不会唱，也不会演，上了台最多只能表演一棵树。”顿了顿，亦琛说：“说起来，好像很久没听过你唱歌了。”
　　 “想听吗？”
　　 “当然。”
　　 “晚会结束后，要是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们去江边走走吧。到时唱给你听，当做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好。”
　　 因为这个约定，晚会结束后，亦琛推掉了好几个同学邀请，与画舒悠闲地走向江边。画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亦琛面前，说：“送给你的。”
　　 亦琛接过盒子，正想拆开来看看，画舒阻止道：“回去再看。”
　　 亦琛只好收起好奇心，把盒子小心地拿在手中。
　　 “我今晚好想唱一首歌。”画舒微扬起头，任微风拂过脸颊，嘴角含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也是黄耀明的歌？”印象中，画舒没有唱过除黄耀明外的其他歌手的歌。
　　 “对。”
　　 没有伴奏，画舒轻哼歌词，轻扬的语调很贴合此刻的氛围。一曲终，亦琛看着画舒的侧脸，移不开视线。他攥紧手中的盒子，下定了决心。走到画舒面前，他认真地开口：“我……”
　　 手机铃声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画舒冲他抱歉地笑了笑，走到一边按下了通话键。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画舒走回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亦琛站在原地，看着画舒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既遗憾又气急地跺了跺脚。带着失落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忙碌了多日的他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陷入了沉睡中。
　　 醒来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他坐起来，发现手上还拿着画舒送的礼物。他小心地拆开包装，打开盒子，一条略显粗狂的项链映入眼帘。亦琛把项链放入掌心，突然想起昨晚画舒唱的那首歌中的一句歌词。
　　 “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
　　 似乎是个不好的预兆。亦琛摇摇头，走进浴室，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四）
　　 画舒的店门紧闭着。亦琛看看时间，以为她会迟一些过来开店。过了一个小时，画舒没有出现。亦琛拨下她的手机号码，却提示已关机。心内一阵焦躁，他突然发现，除了手机号码，他再没有联系到画舒的方法。他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的邮箱地址。如果画舒一直不开机，那么，她便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他惊觉原来自己是这么地不了解她，甚至还达不到对一个普通朋友的熟悉程度。
　　 “小伙子，你在等画舒吗？不用等了，她把店转让了，不会来了。”隔壁卖衣服的中年妇女好心地告知他这个消息。
　　 亦琛惊道：“她去哪里了？”
　　 中年妇女想了想，“前天他男朋友过来，好像说是要去办出国的手续。说起来，她那个男朋友还真不错，一个人在国外打拼。现在发达了，还不忘把女朋友也接过去。现在可少有这种专一的男人了……”
　　 妇女絮絮叨叨地说着，亦琛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画舒走了，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脚步沉重地走在校道上，为她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就算是普通朋友，她也应该说一声再走吧。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真是失礼兼无情。可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感到悲哀，或许在画舒的心里，他只是一个比较聊得来的过客，连朋友都不是。
　　 “嗨，干嘛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程程狠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跳到他面前问。
　　 他怔怔地看着程程。半晌，他才说：“我失恋了。”
　　 “啊？”直至亦琛走远了，程程还愣在原地。
　　 半个月后，亦琛登上飞往澳洲的飞机。他坐在窗边，看着外边丝丝绕绕的白云，手指抚过颈上项链的链坠，陷入了沉思中。
　　 在舞台倒下的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人是画舒。在收到这条项链的那一刻，他心情激动地想对她说出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话。如今，他却只能戴着画舒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那个在江边听她为他唱歌的夜晚，假如有机会让他说下去，他会告诉画舒那曾经多次涌上喉间却因担心失去而生生咽回去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