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野罂粟]
　　 从五月，我们就开始了草原上的漫步。一来，那常年积雪的天山顶上的国防施工严重地损伤了我们的健康，需要恢复；再者，浑身漾溢着艺术气息的阿米尔班长，又怎能放过那绝美的享受呢？
　　 在那碧草如茵，繁花似锦的草原上，我们曾消受了多少个美妙的清晨和黄昏，内心曾荡漾过多少温情，我无法一一为你叙来，这里，我只想写一写那珍藏在我心中的野罂粟。
　　 那只有在北疆草原才能觅到的野罂粟，可谓奇珍瑰宝了，但在巩乃斯草原那百卉竟妍、群芳妒丽的花的世界，它并不能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在那里，有的是艳美绝极的数不清的花儿。特别是在开放以前，更没有谁会去注意它。本来，那花儿与普通的牧草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它一点也不苗条、温柔，更乏那些美丽的花草应有的乖巧和灵秀。粗枝大叶，憨头憨脑，象那些长野了的苍耳子树，一点也不讨人喜爱。夹杂在没膝的白草和野荨麻丛中，不是熟悉的人，根本就认不出它来。记得，那一回，当阿米尔班长向我介绍它时，我只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五月过后，草原上的花儿开了。那白色的野百合，蓝色的马兰花，金色的蒲公英，淡蓝色的湖水般忧郁的“勿忘我”，黑珍珠般晶莹剔透的野葡萄，浑身闪烁着千百个小星星的金黄色的三叶草，舞女般翩跹的风信子，火焰一般遍燃草原的“虞美人”，铺陈在地面上的牵牛儿和蛇麻草，以及那些叫不上名来，数不清种儿的各式各样的野花都蓬勃怒放了。红黄蓝紫盖住了绿色。在这个时候，只有它——草原上的野罂粟，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苦苦地煎熬着。它们被妖娆的蝴蝶冷落了，被多情的蜜蜂冷落了，甚至，也被我们这些自诩为爱美的人冷落了。但它们并没有因此而颓废，而是倔强地生存着，滋长着，苦苦地孕育着，默默地承受着开放前的寂寞和孤独。
　　 八月，欢度完建军节后，沉默一夏的野罂粟终于开了。红颜色的、白颜色的、粉颜色的，这里一株，那里一簇，象千百个丽人儿从绿色的天池出浴，羞羞怯怯，扭扭怩怩，一夜之间缀满了草原。这时候，那些早开的花大都凋谢了，你能寻到的，是零星散落的一两株铃兰和牛蒡花。只有母菊倒还矜持着一丝雍容和富贵，但宛若那产后的母亲，显然已是虚弱无力了。那些累累一时的鲜艳的草莓，也很难觅到一颗了。你看这时候的野罂粟吧，情态万般，勾人魂魄，尽领了这一片草原的风光。这个时刻，是草原景色最为美丽迷人的时候，也是放牧人的黄金季节。经过一个夏天的日月精华，雨露滋养，所有的牧草与野罂粟一样，都丰收了。广袤的蓝天下，羊群如白云从天边飘来，哈萨克巴郎子的冬不拉伴着牧羊人粗犷、雄浑、略带沙哑的歌声在草地上萦绕。马群在草地上安闲地吃着青草。偶尔，一匹儿马驹子淘气地撒着欢儿，引起马群的一阵骚动。继而，一切又复归于和平。骑着马儿悠荡在草原上，你会有如饮了一杯香甜的马奶子酒一样如痴如醉，坐不稳身。黄莺儿和火灵膀扑扇着美丽的翅羽从这一丛草飞落到那一丛草。百灵醉倒在花荫里幸福地吟咏，云雀们在一碧如水的秋天上空嘹亮地歌唱……肥胖的鹌鹑憨头憨脑，傻乎乎地卧在草窝里养神，只到马蹄踩上去，才惊惶地从马头扑楞楞窜起，常常使你大吃一惊，弄不好更会让你闹个人仰马翻。一度少见的蜜蜂从天而降，一夜间便飞满了草原，你根本无法辨清它们从哪个方向来。滋补价值最高、味道最醇香的“一号蜜”即罂粟蜜的生产期到了，放蜂人的帐篷降落伞般星星点点缀饰了草原。他们操着湖南腔、浙江调，还有陕北话大声地喧嚷着，与蜜蜂的“嗡嗡”声汇成一片八月草原独有的韵律。在温煦的阳光下，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凝望着天边飞驰的马群和一动不动凝固在苍天上的鹰鹫，品尝着那醇香的“一号蜜”，醉了的你不能不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一片草原，热爱这草原上的野罂粟。
　　 那一个夏秋，在草原母亲的怀抱里，在野罂粟和草原上那些精英芳蕊们的滋养下，阿米尔班长恢复了健康并获得了灵感，写出了一些很美的诗。我也恢复了健康，但我没有获得灵感。因为，那时，我还年轻，我的心并不在脚下这一片厚土上，而是经常追随着那些翱翔在高天上的鹰隼们。我渴望去从事冒险的事业，渴望去建立功勋，渴望在一夜间成为英雄，渴望获得爱情。而今，当我在懵懂中走过而立之年这个人生闹门坎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冷淡了草原，冷淡了野罂粟。那本来是生活给予我的厚赐啊！在离开草原这么些年后，那一片柔情的草原终于又回到了我的心房。啊，我的草原！我的草原上的野罂粟！
　　
　　 [那一片洋槐林]
　　 初开放的那个秋冬，在分田到户的同时，村上还给各家划分了造林地。不太理想的是，因我们是地少人多的川道村，便将距镇子十五里的小寺沟划成了造林地。近处，我们是没有山地的。
　　 由于那沟太远，且地形又极为狭窄、陡峭，所以，对于每户分来的二十亩造林地，许多人家根本就不愿去栽，说那不顶事，怕是白受苦。还由于那些年仅在树木上的“政策”就反过来正过去不知变了多少回，又一部分人家不敢，也不打算去栽。四叔把分给他的地种了黄豆，说是老牛吃草，远的不贪，吃到嘴里的算数。于是，一些年纪大的人便看四叔的样，把造林地弄成了谷地麻地豆子地。由于那地多年未垦植，还挺肥沃，所以，他们倒也收了几年好庄稼。
　　 我家分来的那二十亩山地，如按父母的意思，也象人家一样，种点庄稼算了，但我与弟弟似乎还算作“念书人”，抑或是少不更事吧，我们就不相信那文件上说的“最少二十年不变”转眼就会对老百姓翻脸；客观地说，国家也开始取信于民，重视政策的“稳定性”与“连贯性”了。我们扛着镢头，背着树苗，带着水和干粮，发狠地受了几天苦，把那地掏过，栽上了密密的洋槐苗。
　　 栽上树苗的第二年，我考进了城。弟弟，也不甘心“窝”在农村，出门去学手艺了。于谋生计，我们每年只回一两次家，且都是来去匆匆；而且一旦回去，便又是访朋友，又是串亲戚，根本无暇也无心去看看那栽上的树成活没有，长得怎样。父亲，因年老体衰，自然是上不了那山了。有几次，他提起那山上的树要我去看看，拾掇拾掇，都被我借故推托了。挣钱吃饭，求学谋路，谁还有心思去为那不痛不痒的“造林地”花时间。渐渐地，那片造林地，便被我们遗忘了。
　　 去年正月，家中盖房子需大量的木料。我们在集市上买了些，但还凑不够，尤其是缺两根吃硬檩子。最后，父亲说，去小寺沟梁看看那造林地可还活下几棵树，砍回来使椽或檩。人家长上七八年的树，大多能使檩了。
　　 一走到那沟里，我便呆住了。我为自己的懒惰和粗心而深深懊悔起来。看来，那年的雨水是起作用了，干山洼上，栽上的洋槐几乎全部成活。七八年光景，已成林子。浓密的枝梢和落叶罩住了黄色的地皮。多茂密的一片林子！可惜的是，全长成了丛丛簇簇、主枝干不分的毛脑子树了，俨然一片次生的灌木林。搜遍林子，只砍得几根不象样子的细梢子椽，唉，全废了。
　　 在那静寂的山沟里，我痴痴地坐了很久，心内不知是什么滋味。唉，如果我当初对这片林子不掉以轻心，如果我稍许花些精力来照看照看，那么，今天，在这片林子里，该会有多少栋梁啊！
　　
　　 [最后的风景树]
　　 当世界沉睡后，你挣扎着走下病床，悄悄地，摸索着走出门。身后，是一片香甜的鼾声和宁静的温馨。疲惫的人们和疲惫的世界同入了梦乡。还好，没惊动一个人。你庆幸着。
　　 苍穹悲悯，北风萧萧，枯草瑟瑟，世界寂然。只有那弯苍白的弦月亲情地望着你。以同样的心情，你也瞩望着她。清冷的月光下，你削瘦凹陷的脸颊上流动着两行清亮的泪水。属于你们的月亮，总是亏缺的。在你突然变得清晰的记忆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南国女子欢笑着向你跑来，你宽厚结实的胸怀以同样的热情拥抱了她。多少年了？你使劲地想着。哦，大概有四十多年了吧。你的喉头一阵阵发酸，鼻翼在急剧地翕动着……你心里知道，每当静夜，当你站在荒原上凝望那弯弦月时，在那遥远的故乡，哄睡了孩子的她，也同样站在那片竹林旁，深情地凝望着那钩缺月，从心里呼唤着你。你听到了，她肯定地想。你听到了。是的，你清楚地听到了千里之外那颗心的跳动……
　　 就这样，在永远的相思中，她离去了；就这样，在长久的渴念中，你苍老了。上陕北，下四川，涉青海，过玉门，仿佛是一夜之间，白雪已经飘满了你的头。而且，明显地，你感觉到，你不行了。原来那正直健壮的身躯偷偷地变作佝偻；发热的胸腔内搏动着的那颗心，已是很微弱，很无力了。啊，梦一般。你笑笑，觉得人生很有意思，尽管苦涩多于甜蜜。但为什么要这样短暂呢？你有些悲哀，心里头很酸。回头嘱望留在荒原上的那些脚印，你又觉得很实在。无悔年华，无悔生命。在这弥留之际，你觉得你活得很有些豪气，活得象个男人，你觉得假如此时有人夜行，那么，在他们眼里，你的这幅背靠采油树的形象，一定是非常悲壮，非常动人的。
　　 用布满青筋的黑瘦的手，你抚摸着这株采油树。一股温情又从你那开始发凉的心脏里升起。你的脸上呈现出慈爱的柔情，仿佛是对着你摇篮里的儿子。你想用这双手没完没了地摩挲他的头，你想用你的嘴吻遍他的全身。啊，几十年来，实际上，你的爱，你的情，甚至，你生命的每一个细胞，全都无保留地献给了它。正是这种情感，使得你一次次战胜自己，告别家园，义无反顾地走向一个个新开发的油田，只把背影，只把思念，留给了亲人。
　　 天色更暗了。你知道，这是黎明快到了。这个时刻，你太熟悉了。扭动着脖颈，你费力搜寻着天穹，想最后一次望望她。终于，你看到了她。她已走到了遥远的西天，淡淡的、白白的、软软地枕着山尖，周围，还有一圈柔柔的黄晕。要起风了。你想。
　　 你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在苍凉的北方高原上，你站成了一幅悲壮的风景。透过这幅风景，人们看到，一抹玫瑰色的曙光，正从你的身后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