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散文】阿蒙
阿蒙是我老家的一位邻居,我的一位长辈,我自小起就一直叫他“阿蒙爷爷”。
他是一个残疾人,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解放前在上海纱厂做童工时被机器轧断,锯掉了。
我懂事起他就在那儿了,一只手吃饭,一只手提水,一只手扫地,一只手干所有家务,连许多复杂的农活也是一只手干的。空下来就坐在门口大厅的凳子上,用一只手擦燃火柴,一边吸香烟,一边看报纸;或者一搭一搭地与左邻右舍们聊闲天。
阿蒙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是旧时的高小毕业生,算盘打得很好,还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我小学读书时,有不认识和不会写的字,有不懂,不理解的词句,常去问他,都能获得满意的答复。
他的家比较贫困,那原因大半是他子女较多,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也是残疾人,既聋且哑。二儿子和我同年,我们小学在一起读书。他不大喜欢读书,小学毕业就失了学;但人很能干,后来成了一个出色的木匠。其他一个女儿和二个儿子也都孜孜有求,刻苦耐劳,后来都有不错的生活。
他妻子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没有丝毫文化;一天到晚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喂猪喂狗喂鸡鸭;烧茶煮饭冼衣服。也许是操劳过度,也许是生活过于憋屈,小孩们刚要长大成人时,她就生病去世了,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是共和国最困难的年代,正常人家尚且饥寒交迫,何况他一家两个残疾,一群小孩。我常见阿蒙爷爷到我家借钱,一角,二角,五角,最多不超过一元。有时客人来急需时,连盐,酱油,茶叶也来借。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很勤劳能干,他的自留地里种有各种瓜果菜蔬,当那些瓜果菜蔬收获时,他总要不时地送给我家一些,因为我家没人务农。
当阿蒙爷爷精疲力竭地干着正常人一样的农活时,当他患胃病大把大把吞服胃药时,当他由于饥饿,遍身浮肿,跌坐在大厅的石凳上时,其他一些好心的长辈安慰他:“阿蒙啊,咬紧牙齿,熬一熬吧,等几个小孩长大就有福享了”。
阿蒙爷爷也有不安分的时候,当时有个别大队干部贪污集体的一些财物,他竟写信到上级机关去反映,结果信退回大队。其时农村有文化的人不多,当然不难查出是他写的。不多久他就莫明其妙地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跪在台上挨斗。
当时被斗者除了要跪在台上外,还要举起双手向毛主席和革命群众请罪。阿蒙爷爷因为只有一只手,因此只举了一只,另一只手长袖拖地,民兵上去一提拉,提了个空,于是斥责他不老实,背上赐以重重的一枪托。
后来上级复查,认为他不是右派分子,于是他就不是右派分子了。但他的挨斗,他人格受到的侮辱,事情的是非对错,也再没有人向他解释,更没有人向他道歉。
生活在颠颠簸簸中前进,妻子死了,女儿出嫁了,儿子也都长大了,除了老大,其他三个儿子都置了新房子,成了家。得感谢改革开放政策,三个儿子的勤劳刻苦,不再付诸流水,他们在村子里也都称得上是小小的富翁。
阿蒙爷爷也老了,七十多岁高龄的他拖着一只空袖子在村巷里转来转去,很少有人可以讲话,显得非常寂寞。间或捧上一杯茶,坐在台门口的石条上,呆呆地看着慢慢西下的太阳。
他在三个儿子间轮流吃饭,一家一个月。有时轮着饭的儿子一家外出了,他吃不到饭,只好到另一个儿子家吃,却常常被儿子媳妇拒绝,说这个月不是他们供饭。有一次还被媳妇夺下了饭碗。
儿子媳妇们常常四处抱怨他懒,不肯帮家里干事,整天要喝茶,整天东游西荡,不肯冼澡,遍身邋遢,等等。
有以上原因,借故不给他吃饭,或给他吃劣等的饭菜,儿子和媳妇们更感觉是天经地义了。
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他吊死在自己的房中,显而易见,不是他杀,而是自杀。
乡邻间的民愤是大的,老年协会甚至控告到乡政府和派出所,但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制裁他的儿子媳妇们。
阿蒙爷爷的横死,约已二十年,愿仁厚幽暗的地府中能永安他的灵魂。
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