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沉月】
　　
　　 月光如刀。清寂如雪的月色刺破厚厚的云层，镂刻在茫茫际苍山上，参差的树影交叉掩映，仿佛一头头巨大猛兽，匍匐伺机而动。纵深起伏的平原上，一匹孤狼一瘸一拐埋头向前奔走，经过之处，留下点点淡淡血斑。
　　 苍狼艰难的越过一道山梁，前方豁然开朗起来，高高的山坡上，成千上万的狼头人军队严阵以待。苍狼眼中炽热的光芒一闪，人立而起，变化作一个人身狼头的怪物。
　　 为首的一只长须狼头人走过来问：“雅克，你受伤了？前方情势如何？”苍狼咳了一声，迎上前去，说道：“叛军已经攻破王城，王上的卫队还在进行最后的抵抗，不过应该……撑不了多久！”
　　 “好快的急行军！”长须狼头人眉头一皱，说道：“摄政王萧大人那里，可有什么消息？”雅克说道：“勤王军在残月谷被青鹞的游骑兵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银翼军团损失不大之外，估计其他人很难在预定时间赶到天岁城了！萧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再等等！”
　　 “再等等么？”长须狼头人陷入了沉思。身后成千上万的狼头军队一声不发，都在等他的一声命令。
　　 “头领……”雅克欲言又止：“您真的想好了，咱们当真要和逐鹿王的十万金甲骑兵正面交锋么？”
　　 长须狼头人冷笑道：“你害怕了？”雅克一愣，摇摇头，坚决的道：“不怕！”那头领眼光一扬，显出前所未有的雄心斗志，天空月色如洗，长须狼头人说道：“众军听令！原地休整，等萧大人的号令！”众狼头人齐声应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际苍山，传出老远。
　　
　　 大夏历二百八十三年，孔雀王朱阙崩，摄政王萧荣扶幼帝朱尧即位，是为景胤帝。同年春，逐鹿王朱微反。兵起封地燎城，大军直抵天化，斩守将谢聪，五月，渡阴河，兵威所到之处，王师望风披靡，不战而降者甚众。六月，再破浮城，杀将军都蓝，对帝都天岁形成合围之势。
　　 战事僵持至八月初，朱微始终未下令进攻，摄政王萧荣以保存帝脉为由，鸩王妃似雪，率卫队决死一战，带幼帝杀出王城，困，不得出。
　　 三日后，朱微下令攻城，除萧荣突围之外，卫队全军覆没。逐鹿王在攻占王城，软禁朱尧后，既不称帝，也不朝政，反而下令不许动城中一草一木。只是日日在妃雪阁前静坐。老于世故的宫廷侍卫均知，妃雪阁，正是孔雀王妃似雪生前的处所。
　　 秋色已深，一阵冷风荡来，庭前一树木槿花残落了一地。白眉抬头看着天空乌云暗涌，不觉心头微微一叹。兵戈之后，城池内外一片凋敝，百废待兴。帝宫九重掩埋了声声凄惨的哭泣，秋色也愈发浓重了起来。
　　 白眉碧色的眼眸中光芒一闪，天岁城又如何？这座古老的城池号称千年不破，在金甲骑兵的铁蹄下，还不是数日攻陷？到底是大哥心慈手软，不肯废了景胤帝，亲理朝政，只是萧荣的逃脱，始终是一个隐藏的祸端。
　　 虽然说王师卫队在逐鹿王的摧残下已经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但萧荣毕竟手握“死亡契约”，到时若真让他得以集结兽族大军，自己这区区数万骑兵，如何能是敌手？
　　 大哥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可为什么一直无动于衷呢？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白眉看着这个恢宏古老的斑驳城墙，木槿花飘落一地，心中忽然落落一叹。
　　 十年了。当年跟随大哥走出王城，距离现在已经整整十载。大哥的心里，果真还放不下那个女子。妃雪阁……妃雪阁，大哥打这一场仗，竟然只是为了那一个女人！
　　 白眉不由得苦笑。
　　 那么我们这些兄弟算得什么？那些你说过的王图霸业，战场争杀又算得什么？大哥，在你的心里，江山何轻，美人何重？
　　 “呼啦啦”一阵残鸦的悲鸣响彻城池，啄食着战后腐烂的尸体，在天际盘桓不去。白眉一拂袖，转身离开，月白色的长袍在夕阳下留下一道孤寂的身影。
　　 “王爷呢？可还在里面？”白眉问妃雪阁前的侍卫道。侍卫见是白眉，不由一惊，忙道：“王爷带着墨阳紫鸢两位头领去了千机楼。”白眉一皱眉，喃喃道：“又去了么？”
　　
　　 千机楼是宫廷内一个荒僻的小院落，平常鲜有人到，冷清沉寂，总能让人喧嚣的内心瞬间得到安宁。此刻，庭院外站着三个人。居中一人身着深黄色长衫，约莫四十来岁，一头散发披在肩上，显得伟岸而不凡。
　　 左侧紫衫女子问道：“大哥，怎么办？”黄衫中年人说道：“不妨，再等等。”紫衫女子似有话要说，但到底忍住没有说出来。这个院中居住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连大哥以逐鹿王之尊，也得礼让三分？小院前柴扉半掩，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许久，只听院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听声音，似乎是一个很苍老的婆婆。那声音咳得很慢，好像一口气喘不过来，随时都有可能断气似的。紫鸢听着那声音，心思也随之一起一落。
　　 “门外站的，可是逐鹿王？”老婆婆终于说话了。朱微上前一步，道：“正是。”那老婆婆艰难的“嗯”了一声，道：“进来罢。”朱微正要推开门，忽听那老婆婆又道：“等等，你一个人进来就行了。”紫鸢觉得奇怪，心想：“她怎么知道门外不止一个人？这个人……难道真如传说中所言，能知过去未来么？”
　　 朱微微一回头，说道：“你们在此等我。”紫鸢和墨阳齐声应着，朱微这才推开柴扉，进院而去。院中是一片杂芜丛生的荒草，几块随时杂七杂八的分布着。朱微看过，不由皱了皱眉，只听老婆婆的声音又道：“这千机离合阵只是为了困住凡夫俗子，免受打扰的。王爷等闲之尊，想必破阵不在话下罢！”朱微点了点头，凝目思索一会，抬脚一踏，只见庭中杂草顿时纷纷活了起来，开出黄的白的许多小花，枝叶缠绕，芬香满溢。再踏一脚，仿佛缩地成寸一般，竟站在了院中小屋的门前。庭中的树藤“嗖嗖”疯涨起来，不过片时，便遮天蔽日，将朱微完全遮蔽在里面。
　　 门外紫鸢见此奇景，心头一惊，就要冲进去。墨阳拉住，道：“不可冲动。”
　　 朱微并不觉得吃惊，推开小门，屋内显得很暗。刚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十分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刺鼻，却不难闻。房中隔着一道帘子，看不清帘子那头有什么。老婆婆说道：“请坐吧。”朱微这才发现在帘子外边，有一个崭新的蒲团，正放在小屋中央。朱微走过去盘膝坐下，正要开口，那老婆婆说道：“王爷心里的疑虑，我回答不了。”
　　 朱微奇道：“前辈知道我要问什么？”帘内老婆婆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道：“在你左手侧，有一个盒子，你打开来看看。”朱微伸手一探，果然有一个木盒，盒子木质沉甸，想来有些年头。朱微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有一张木牌，牌子上写了一个字：“逐。”
　　 看到这个字，朱微只觉心头猛然一震。只听得老婆婆缓缓道：“十年前，先帝赐王爷封号‘逐鹿’，王爷果然十年未踏入天岁城一步。逐鹿，逐鹿……说什么问鼎天下，逐鹿中原，恐怕逐鹿是假，‘放逐’是真罢！”
　　 “你……”朱微心头忽然起了一些异样，微有些动容，道：“人言先知前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先知叹了一口气，说道：“什么名啊利呀，看得重了，反而是个拖累，也难得王爷隐忍了十年之久，今日方才发难，先帝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是谢你还是该恨你。”
　　 朱微心头狂跳，当年之事，闹得何其轰轰烈烈，这先知老婆婆世外高人，岂有不知道之理，她，她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阿雪，阿雪……难道天意如此，你我真的还有再续前缘的可能？
　　 先知忽然轻轻拍了下手，屋内登时变得明亮了起来，朱微惊异的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书桌，桌子上摆了一方墨砚，一支毛笔，和一张白纸。朱微迟疑了一会，问：“前辈，这是何意？”先知沉隐了一会，说道：“我说过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到何处寻找答案。”
　　 朱微心头微微激动，问：“在何处？”先知道：“你闭上眼睛，把你心中所想，在这张纸上画出来。”朱微心头疑惑，道：“前辈……”先知却似乎倦了，声音中有一股懒懒的味道，说道：“别说话，你怎么想的，就怎么画。”
　　 朱微将信将疑的握住毛笔，停在白纸上端，他本不善于画工，但不知为何，朱微只觉得头脑“嗡然”一声，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再也睁不开，似乎是倦极了，但神识却都俱在，这情形古怪之极，朱微只隐隐感到自己握笔的手在白纸上飞快的动着。渐渐的，头脑便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了。
　　 “好美的女子！”先知发出一声赞叹。朱微惊觉的睁开眼，看到眼前景象，不觉心头如遭重击——
　　 只见那张原本绢白素缟的白纸上，多了一个梦幻般的白衣女子。那眉眼神态，栩栩如生，分明便是朱微心中深藏已久的那个女子——似雪——先帝孔雀王的妃子。
　　 “这……”朱微心头微微一惊，笔尖一颤，一点墨痕滴落，正好落在女子的眉心，那点细小的痕迹却慢慢变得殷红，成了一点妩媚的朱砂痣。
　　 朱微问：“前辈，她……可还在人世？”先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生又如何，死又怎样，到头来，都不过是尘土而已。王爷，你确信如果孔雀王妃还活着，你们还能回到当初么？”朱微心头一迷，不由一怔，是啊，沧海桑田，太多的东西都已经发生改变，还能回到当初么？先知说道：“其实答案，早就在你的心里。”
　　 朱微心里微微一动，只听先知道：“我倦了。这幅画，送给你罢。”朱微抬手拾起那幅画，缓缓站起身，转身出门。刚到门边，先知忽然又道：“王爷以后不必再找我了。”朱微脚步一顿，转头出去。
　　 “大哥，如何？”看到朱微从千机楼出来，眉眼带有倦色，紫鸢不由迎上前去，问道。朱微一摆手，道：“都散了吧！”
　　
　　 “青鹞传来消息，勤王军银翼军团三万余人由骆川带领，已经度过阴河，估计离天岁不足半日的行程了。”白眉急匆匆跑进来，对正坐在桌前下棋的墨阳和朱微道。朱微没有说话，反手捻起一颗棋子，缓缓摆在棋盘上，墨阳看过，眉头一皱，也放下一枚棋子。白眉在一旁看得着急，不由凑上前去，只见棋盘上争杀正烈，墨阳的黑子仿佛一阵黑云，黑压压的一片，凌厉无匹，颇有携天风海雨之势，一往无前，在棋盘上渐渐连成一条大龙，包围着零稀点缀的白子。而白子却始终留有腾挪的余地，时时在不可思议的地方杀出奇招，二人你来我往，约莫下了近四五十子，只听墨阳皱眉道：“大哥，你的棋风变得柔了。”
　　 “凌厉杀伐，生死博弈，有时拼的不仅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更要比的是胸襟气度，胆识气魄。”朱微淡淡说完，轻轻放下最后一颗棋子，活生生将墨阳苦心经营的大龙斩成两截。墨阳微微一愣，看着棋盘，竟说不出话来。
　　 朱微转身对白眉道：“紫儿呢？”白眉恍然回过神来，道：“紫鸢此刻，应该在后院佛堂吧！”朱微点了点头，问道：“你刚才说银翼军团领兵的是骆川？”白眉道：“是。”朱微眉一扬，看着墨阳。
　　 墨阳冷笑一声，说道：“败军之将，他还敢来！”朱微说道：“切不可小觑了此人，骆川生于名将世家，自幼熟读兵法，银翼军团又是王师精锐，也算得是一支劲旅。”顿了顿，问：“青鹞还有什么消息传来？”
　　 白眉迟疑了一下，说道：“萧荣逃离天岁城之后，有人在云城见过他，据说际苍山的狼头人大军已在集结，北邙的巨人族也有动向。”墨阳眼中精芒一闪：“好家伙，他真敢动用‘死亡契约’！”
　　 朱微却推衣起身，背负而立，淡声说道：“萧荣昔年于我有恩，我才饶他不杀。”墨阳起身道：“大哥！”朱微沉吟道：“吩咐下去，传我绝杀令，告诉萧荣，他若想保住骆川的性命和银翼军团三万军士的周全，七日后到长白塔来见我。”墨阳眼眸中坚毅的光芒一闪，道：“是。”
　　 朱微转过头，问：“还有事么？”白眉摇摇头。朱微伸手摸出一卷画像，想了一下，递给墨阳，道：“你找人，把这幅画像挂在妃雪阁里。”墨阳接过，朱微便已转身走远了。
　　 墨阳打开画像一看，不由眉头一皱，画上那个白色衣衫的女人，竟像是真的一般，触手可及，却又那么渺远，遥遥不可触。
　　
　　 夜色渐深，月光洒在寂静的王城里，显得格外清幽。护城河内外，仿佛铺上了一层银霜，粼粼闪闪，与远处直耸天际的长白塔遥相呼应。万籁俱寂的都城里，灯火明灭，唯独宫廷深处一处佛堂里昏黄的灯光看起来更加寂寥冷清。
　　 此刻，佛堂前正跪坐着一个紫衫女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紫鸢就多了礼佛的习惯，年年如此，日日如是。也许唯有如此，才能让她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吧！
　　 自从跟随大哥以来，见惯了沙场征战，生死搏杀，更是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但不知为何，此次随大哥打回天岁城，心里却总不那么爽畅。难道是……因为妃雪阁里的那个女子么？紫鸢心内微微一颤，忙摇摇头，立即打消了脑海里的这个念头。自己怎可存有这样的想法，明明知道大哥的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只有那个女子，明明知道大哥打这一场仗是为了什么，自己又何必多此一问，给自己找不自在？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大哥。他宁愿日日对着妃雪阁楼台空阁出神也不会多注意其他女子一眼，自己对大哥所做的一切，在大哥的眼里，恐怕也只是报恩而已罢。只是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罢了。紫鸢微微苦笑，她的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个女人在大哥心里的重量，自己万万不及一个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