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生也不会成为朋友；有些人，见一面即为终生至交。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却视若无睹；有些人，即使分开着却彼此牵挂。为何？就看彼此是否有过心灵的接触，有心之交，天长地久；无心之人，海角天涯。
　　 海清，是我中学时期的一个同学，我一直视为朋友。虽然，我们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但好像还在昨日，那张胖胖的脸，戴着副眼镜，大摸样一看有点似英达的，还在我的眼前晃动。命运有点坎坷的他，如今还好吗？
　　 我之所以一再执着地记录着一些周边的普通人，是因为这些人都是真实地伴我走过生命中的每一段。谚语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生活当中遇到的每一个人，实际上都是多么的不易与我们相遇，那些再伟大的人，做过再伟大的事，离我们实在太远，对我们的生活可以说无关紧要，恰恰是身边的这些平凡的人给了我们生动的生活，与我们一同渡过岁月的长河，他们是真实的，最值得记忆。所以我要记朋友海清一笔。
　　 我们的相识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八十年代中期，我一直在父亲的家乡陕西上学。因为，父母所在的单位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正规的教育，老师，多数都来自单位系统的职工，就是所谓的民办教师，在当教师前，有放羊的，牧马的，赶驴车的，更有邪乎的，在我记忆中，还有一个掏大粪的老者，可以想见，和如今的现代化教育相差有多远，就是和当时的一些城市的正规学校相比，也是不伦不类的，所以，在我的坚持下，父母也大力支持，初中一毕业我就到陕西汉中读书。
　　 我父母都是支援边疆的知青。工作单位过去叫兵团，一段时间叫农场，现在都叫某某实业公司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农场。在农场工作的人，我们戏称“拿工资的农民”，或者“种地的工人”，都行。因为那个年代，那个政策的特殊性，造成了一种农场这么个特定的历史存在，听起来都是城市人，持的都是城镇户口，干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活。父母们内心就有一种骚动和不安，却又因为来自五湖四海，成分复杂，算是个小型的“移民国家”，故而，思想还都比较活跃，接受新的东西比较快，就想改变一下眼前的现状。
　　 农场的孩子，虽然受教育设施、师资力量的影响，接受不了好的教育，但孩子们多多少少受了父母的影响，思维还是活泛的，也肯吃苦，学习较为勤奋。父母中多数又都是有些文化的中学生，还是知道知识的作用的，再加上自身经历的反身，也努力创造条件让孩子们都能学习好，于是，孩子们就时刻想着往外“冲”，但像我一样一下子走出两千多公里，以十五岁少年的身份到外地求学，无异于今天的中学生就到海外留学一样，毕竟还是少数，想想，都不是那么随便的事，况且又是在那个还不怎么流动开放的时代，真是有点破天荒之举了。事实，确实如此，带给我的变动太大了，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性格、秉性、世界观，在后来的我看来，真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应了这种变化，我性格中的一部分就和后来认识的海清有了共同的东西，我们成了朋友。
　　 到底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彻底离开父母生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常住，这心里就起了巨大的波澜。求学不顺利，生活不习惯，想象的和实际看到的相差很大，我发现我的注意力越来越有兴趣于人生的思考，具体到一类书中，就是哲学方面最为感兴趣。真正的课本上的学习倒不是特有心，不是不学，而是属于那种凭着惯力完成应学的课程而已这种心思。学习成绩还不错，只是我的兴趣全然不在课本上，这也使我最终在应试教育中吃了大亏。
　　 由于我的户口不在陕西，因此那一年高考时我又回到了家乡。几年的外地生活，不平的经历，已经使我的心变“野”了，再一次看到落后的家乡，使我的心莫名的有一种烦躁，踏不下心来。再加上家乡的教育一如我走之前，还是那样显得毫无生气。高三这一年，是高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搁着现在，学校、老师都要疯掉，而那时我的老师们，没有加过一个晚自习，没有补过一天课，照样四平八稳地过日子，更让我现在想起来都气愤的是地理老师，一学期只露两次脸，第一次是告知会，说地理就是个背，书背烂了，你就信了，于是，一学期再不见人。直到高考前的最后一节课，来了，祝大家考得好，这是这个老师和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听着是不是像说书？真是如此，天下还有没有如此不负责任的老师？一个场景，我记了一辈子，地理课不上，我们就到外面去背书，走在农民的田地里，我和他狭路相逢，显然他是在游山逛景，对我说了一句话：今天的天气真好。真的，这七个字本来是挺美好的一句话，但从他——一个一学期都不见的、四处游荡的、一个肩负学生即将高考重任的代课老师嘴里说出来，显得是那么恶心，令人气愤。如今我带孩子正在上高中，已经紧张得像打仗，当然，我是不主张这样的教育的，和我的那个不作为的老师的做法，都属于极端的两个面，我常想能匀一匀多好，让现在的孩子多一点轻松，把繁重时光倒流加到我的头上多好。
　　 这样的教育能有个什么好？我不是为我的成绩找借口，确实如此，整个学校的高考成绩说明一切，几乎没有一个本科生。我的成绩刚够上中专的，还算好一点，但我没去，我实在不甘心。怀着这样的打算，我又来到另一个城市复读，这样，我和海清走到了一个教室。
　　 不一般的经历，就必定造就不一般的想法，这是我最想说的。也是我和海清开始友谊的根本，因为我们都有过不平常的经历。
　　 海清的老家在农村，条件不是太好。五六十年代，国家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到处都在上马新的工厂，新的企业。中国第一个石油基地——玉门油田，在解放前开采的基础上大规模扩建，因为新中国太需要石油了，于是，天南海北的人都被招到玉门工作。海清的父亲就是那时被招工来到玉门的。当地条件太差，女工又少，海清的父亲就像大多数石油工人一样，到各自的老家娶媳妇。海清就出生在父亲的农村老家。
　　 两地分居，在现在都不是个什么事。因为交通方便了，朝发夕至的火车遍地都是，即使真的一家人有分开工作生活的情况，见一面也跟玩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什么。实际上，现在长期分居两地，两口子到不了一个城市生活的情况太少了，因为社会现在的流动性大为增加，灵活性选择性都十分宽广，二五不对，就辞职，走到一起才重要，哪儿没有人吃晚饭的地方，相对而言，现在的人就自由幸福多了。
　　 可那个年代却相当困难，人们几乎没有自己的自由选择，一切都得听从国家的分配，人员之间，单位之间，城市之间，更别提城乡之间，都近乎凝固。想从这儿调到那儿，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势比登天。那时的中国大地上上演了多少“牛郎织女”的故事，多少闻之落泪的悲欢离合。有的人一辈子都在火车上奔波，到退休了都没能走到一个城市。这期间的酸楚，生活的难言之痛，击碎了多少人的心，那种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情感历程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海清一家就饱受其苦，也深深地影响了海清的内心，注重感情就是海清最大的特点。偏偏二十多年以后，这样的经历差一点又要在他的身上重演，而且，已经使他筋疲力尽、身心憔悴。
　　 海清的父亲就工作在玉门，不是他隔很长时间回家看看，就是海清的母亲带着他到玉门探亲。这样来回跑了好多年，直到海清家有了三个孩子，每次跑一趟实在费劲了，娘四个才没办法来到玉门和父亲一起生活，生活是怎样的艰难，不难想见。海清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活了十来年，性格中就有点嫉世愤俗的因子，还总是表现出格外忧伤的一种情绪，有一点是少年时期的通病——强作愁，多的可能还是跟他的经历有关，那是真愁，真伤感。
　　 高考的一年是紧张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以致于好像我们就未曾有什么交往一样，只记得海清那张圆圆的脸上，架着副眼镜，神态酷似英达地常摇晃着脑袋，书包带很长，书包打在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就这样晃着，高考结束了。我们那一年并没有过多的交流，没什么交情，如果不是考到一个城市上学，我们会彼此忘记的，首先我就会忘的，不了解的人你会记住他什么呢？
　　 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
　　 高考结束后，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学生给学校留下了联系地址，就都回了各自的家。那时不兴现在的留言册，没有过多的话，走了就走了，也没想那么多。你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同学一场，情谊还是有的，只不过那个年代的学生没有现在活跃，都好像笨嘴拙言的，心里明明挺留念，但嘴上似乎表现的却很随意，特别好的，互相骂几句，说你别死了，老子还要找你去，笑哈哈的，心里就有点酸，但很快就过去了。单纯，简单，现在的话，傻着呢，就是那时我们多数同学的写照。哪像现在的小孩，我外甥才十岁，看到他哥哥音乐比赛的视频后就问他妈妈：“哥哥这么帅，肯定有女同学给他写信吧？”我们那时节，心里也喜欢过女同学，可那只是朦胧的一点好感觉，别的想都不敢想，这是时代的大环境决定了的。有那“封建”的，连话都没说过，更别提有别的什么举动了。总之，考试一结束，都各自作鸟兽散。有些人恐怕今生都再难以相见了，这就是命运的残酷。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是很沮丧的，实在离我的初衷有点远，就不太想去。家人劝，周边的人也劝，好在我还是经历了一些“风雨”的人，在最后一天的期限前，我起身上学去了。
　　 我刚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刚踏进宿舍的门，就有热情的、先来的、嘴快的同学告诉我，说有两个漂亮的女同学来找你，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胖男孩也来过。我简直一头雾水，高考结束后，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过，既没现在的电话又没写过信，有谁知道我在这呢？况且还是两个漂亮的女同学，这让我还真有点遐想了。开学后的一个多星期，由于我本身就对来这里有抵触，所以并不感到新奇，不像很多同学都在上蹿下跳，急着找老乡，看旧友，开个同乡会什么的，不像来上学，倒像是访亲探友一般，倒是心里一直琢磨那两个女同学到底是谁？班里的女同学捋了个遍，有两个漂亮的，但学习差劲，成天跟着混混们瞎转，享受着被“粉丝”热捧的感觉，考大学绝对不可能。再有几个，学习一般，长得也一般，倒是有两个学习好的，长的可不敢恭维，该不是她们吧，就有些泄气。至于同学还提到的有个胖男生也来过，我几乎早已忘却了，以至于后来同学们聚会时提起来，海清气得跳起来就给了我两拳，嘴里大骂：重色轻友，重色轻友。
　　 到这个陌生城市，才开始了我们两个并不陌生的人的相识、交往、情谊，这就叫缘分吧。对于高考的结果，海清比我还不满还气大，曾经一连几个小时我们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相互探讨着，争论着，更多的是鼓励着，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海清一双不大的眼睛隔着厚厚的眼镜片向外放着光，厚嘴唇明显干燥了，我说我们喝点水吧，这才发现本来要去的目的地早都过了站。
　　 这一次的长谈，一下打开了两个年轻人的心，彼此觉得很近了，就频繁地开始交往了。我们聊了很多，他的身世，他的忧伤情结，我开始慢慢理解了。海清总是易于激动的，一激动，总要用近乎诗一样的语言发表言论，且是那种自顾自的、抒情似的、有点喋喋不休但确实又是真情的表白，很动情，多数情况下都能把自己感动了，然后不停地摘下眼镜擦拭着。当他擦干眼镜，情绪略微冷静时，往往发现我们当中的好几个都在左顾而言他，就特气愤，骂着“什么人嘛”端起水杯子一干二净，然后重重地将杯子砸在桌上。我们就大笑，他先是憋着，憋着憋着就大笑起来，“交友不慎”这是他常爱讲的一句话。海清是个有性情的人，不记这个，你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照样一幅真诚样，不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你，跟着你的情绪在走，动情处似乎就要落泪，气愤处，照样大呼小叫，以示不平。
　　 性情中的人好交，没有遮掩，嬉笑怒骂都彼此了解，该骂的骂过了，该说的说过了，就格外的轻松，就喝酒。这一点似乎是这一类人的通性。海清爱喝酒，我也爱喝，不是爱酒，是爱的那个气氛。人生几十年，有几个真正能喝到一起，又率性而谈，彼此尊重，相互牵挂的朋友，那是一种福气。
　　 朋友有时就是这样的，你越骂他他还越跟你亲，因为心灵是想通的。家里人一次来看我，带来了一些兔子肉，正好海清来看我，吃了一点，我说你别吃了，把它带给你们学校的某某。海清当时的眼睛瞪得有多大，他说，这是我们班的女生，我都没说过一句话，你隔着这么远你咋都认识了？我说你少管，东西带到就是了，有一点，你不许再吃了。把海清气的，“重色轻友”、“交友不慎”云云，骂咧咧地走了。我却觉着，海清真可爱，是个朋友。过了两个星期来了，说东西给你带到了，你美了，我可臊坏了，大家都以为我在向人家献殷勤呢，走哪都有人臊皮，你说咋办？我笑了，哈哈大笑，海清气得追着我直擂拳，最后，以我请他吃牛肉面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