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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专栏·笑对生活】那担豆油


作者:我是笑狐 举人,3670.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097发表时间:2009-02-05 09:39:06

“那担豆油到底有多重?”
   在矿部机关办公室对坐,老陈这类似祥林嫂的呓语,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我的耳膜。时光倒流三十几个春秋,一个下放知青与那担豆油的故事,俨然就在眼前发生……
   1969年夏末秋初的某个下午,在湘南常宁罗桥冬瓜岭,他像生产队社员一样,光着上身,光着脚丫子,下荞麦田挖土。除了档案里那张“插队知青”的履历表,从他的外表上几乎找不出“这一个”跟村人的差别之处。这时候,我们应该叫他小陈,19岁的“独苗”,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无奈头上戴了一顶“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帽子,也得插队进村,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却找不到可以表现思想积极上进的机会。
   火辣辣的太阳下,一切都无精打采。躲在村头树荫里,那懒洋洋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还在为凝固的空气升温。
   地里干活的人呢?有的用锄柄撑着下巴,望天想心事,有的闷着脑壳,有气无力地使用锄头,跟泥石杂草过不去,也有嘴油的,不时吐出几个荤故事,让大伙儿穷开心好一阵子……
   对面还有一条出山的石板小道,就像破折号横在他们眼皮底下,与此有关的任何动静,谁也不会错过。去野外偷情的老黄狗。回娘家散心的小媳妇。下乡割“尾巴”的公社干部。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能够让地里婆嫂们的舌头大惊小怪,兴奋好一阵子。
   现在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天热,口渴,石板小道无新闻。也许这个结论下得为时过早,因为一台“好戏”就在后头。
   目光的正前方,出现一团黑蚂蚁般的影子,慢慢蠕动着,由远及近,谁也没有意识到,故事的主角要在众目睽睽下出场亮相了。
   这是一位跟小陈差不多同龄的农村青年,身着青棉布衫,脚穿草鞋,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皮箩,隔着山坡停下,怯生生对出工的人们招呼:“要豆油——不……”
   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年代,这声音是多么不合时宜。长着一对朝天鼻的生产队会计,嗅觉特灵,反应特快,一手叉腰,一手远远戳点着农村青年喝问:“你,你,你哪里来的?卖豆油搞资本主义,好大的狗胆!抓起来!”
   后面三个字掷地有声,小陈觉得“朝天鼻”是说给他听的。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表现的机会到了。“队干”一声令下,小陈脑子里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噌”的一下子就绷紧了,说时迟那时快,拔腿就追,另一位与他英雄所见略同的男知青也闻风而动。
   挑豆油的农村青年见势不妙,拔腿就溜,肩上压着一担豆油,却逃得比兔子还快。这,很让光着脚丫子穷追不舍的小陈和他的知青同志始料不及,大为光火。
   逃的死命逃,追的放肆追。转弯抹角之后,地里那些来了神的“观众”,马上为看不到剧情的发展而叹气了。
   穿过一段烫烫的石板小道,翻过一片荆棘横生的乱坟岗,大约追了三四里路远的样子,小陈和知青同志两头包抄,终于在小河岔口堵住那担豆油的去路。
   小陈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赤裸的上身汗珠如豆,油光发亮,脚板烫出好几个血泡,平时的斯文相扔到外婆家去了,急火攻心,他对准那农村青年发青的脸,顺手就是一记耳光。
   接下来,一路骂骂咧咧,押着“俘虏”--肩挑豆油的农村青年回村。那农村青年蔫着脑壳,一声不吭,任凭发落。接下来,被“朝天鼻”扔进生产队堆杂物的仓库里喂蚊子。
   那担豆油呢?它成了生产队员社员公共的“战利品”,被当众瓜分。
   分豆油是在队部大厅屋里进行的,这是大伙儿“早请示晚汇报”的场合。正面墙上,毛主席他老人家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底下吵吵闹闹分豆油的子民。下方那个裱在红蜡光纸上的忠字,大如簸箕,是用各色豆子,一粒一粒粘成的,可惜的是,不知何时,它已被该死的耗子啃得缺胳膊少腿的。
   村里二三十户人家,每户平均分得四两豆油,口福从天降,村人皆大欢喜。颇富戏剧性的是,轮到小陈和另外5位“插队知青”,或端着饭碗,或拎着漱口杯前去时,厅里两只豆油缸早就被村人刮得空空如也,知青同志只能带回满脸沮丧。
   更蹊跷的事情还在后头。
   关在生产队黑屋仅仅被蚊子验明正身的那农村青年,神不知鬼不觉,竟半夜不翼而飞,留下那担空空如也的皮箩和一杆断尾老秤,也留下一个命运的不解之迷。
   新的一天开始了,村里没有人对此事盘根究底,更没有人声明对此事负责。太阳天上高照,地上鸡鸣狗跳,冬瓜岭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也生过。
   值得一提的是,小陈他们连一句表扬也没有捞到,白白表现了一回。
   故事就这样草草收场。
   许多年过去了,小陈变成了老陈,时过境迁,他才真正感到往事不堪回首,当年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的蠢事,做了一件一辈子无法改正的错事,思想的天空时常被一种罪恶感笼罩。
   知天命的老陈,悔青了肠子的老陈,三十几年过去了,依然觉得对卖豆油的农村青年扇耳光的那只右手,还在隐隐作痛。他不知自己当年穷追那担豆油的勇气来自何处,也不知那位农村青年有着怎样的人生结局?夜深人静时,内心里一次次盘算着:那担豆油要付出多少劳动的心血呢?也许要用一两百斤黄豆才能打出来吧?当初那农村青年铤而走险卖豆油的目的何在?是为了给年迈老母亲治病凑钱,还是为小妹重返课堂积攒学费……
   多少种结局同样令人不寒而栗,所有的过程同样令人不可思议。
   老陈也曾经多次私下打听过那农村青年的下落,毫无结果。知天命的老陈,知天命的农村青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也许那农村青年早已忘记当年带来羞辱和伤害的那担豆油。然而对老陈来说,非常时期的这段非常表现,却成了他一块永远难以逾合的心病。
   老陈为那次追豆油行动懊悔不已,甚至把它视为一生最大的错过,却苦于一直找不到赎罪的对象。老陈说,假如能够找到当年那位卖豆油的农村青年,我宁愿付出比那担豆油贵重十倍百倍的代价,去补偿过去的一切,去赢得那农村青年的宽恕和谅解,去换取良心的片刻安宁。本为上山下乡洪流抛到湘南一偶的时代弃儿,本为被命运嘲弄被侮辱和伤害的对象,不幸者却对不幸者有意无意制造新的侮辱和伤害,是谁种下恶之花,又把苦果留给不幸者咀嚼终生?没有人对犯错误的年代盘根究底,更没有人声明对犯错误的年代负责。多少苦果只能暗暗留给自己受用,除非你存心视而不见,或者纯属一个健忘症患者。
   “那担豆油到底有多重?”
   是的,三十几年过去了,它一直压在老陈的心头上,好沉好沉。
   有良知的人活得认真,活得真累,也活得真实,我作如是观。
   在那个热浪袭人的夏日,听完老陈那梦呓般的讲述,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失语的悲凉。因为面对那双诚实的眼睛,我无颜扮演得道高人的角色,不想对别人的过去说三道四,也无能为别人的将来指点迷津。我能说什么好呢?又该如何去宽慰老陈,宽慰那颗沉溺于往事受良心谴责永无宁日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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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那担豆油到底有多重?那只有老陈才知道,因为他压了三十年的心底负担,如今通过梦呓般的讲述得到一些稍解的宽慰,在毛主席时候,小陈和知青拦住了卖豆油的青年,小陈还打了卖豆油,事过境迁,方知后悔。(推荐理由:真实的追亿,当时社会环境的描写,来反衬出小陈当年的愚知,而又是时时追悔,让读者看到了人性悲哀的一面。)【编辑:纤纤丝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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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纤纤丝雨        2009-02-05 09:50:55
  那个年代真是的分不清对与错。
人生大起大落,不如平平淡淡!
2 楼        文友:蓝雨轩156        2009-02-05 12:46:51
  谢谢老师的支持
   .问好
想念,无法言语。
3 楼        文友:陈已妃        2009-02-05 13:05:01
  在奶奶临产生叔叔的时候,爷爷也曾经因为被诽谤说藏手榴弹而受到那些坏蛋的折磨,跪了好几天。那个年代啊…… 有理说不清的。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将忘记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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