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似有什么牵引着，打开电脑整理起几天前的照片来。满脸沧桑的汉子怀里抱着瘦瘦小小的孩子，孩子两只脚向内拐着，两只手无力地耷拉着。照片定格，我正黯自神伤，儿子一脸灿烂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我：“妈妈，老师为什么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呢？那我是一朵什么花呢？”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他却先看到了照片：“呀，妈妈，这个妹妹手和脚怎么都是这样呢？”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又冲出去咕咚咕咚灌水去了。
　　 看看儿子的背影，又看看眼前的照片，不由问自己：孩子，你又该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呢？
　　
　　 那天清晨，合作单位区电视台的小胡打来电话，说他们《百姓零距离》栏目做了一期帮助一个“先天性马蹄内翻足”的小女孩筹集治疗费用的节目，想要我们医院专家出面解释一下什么是“先天性马蹄内翻足”。
　　 我联系了骨科主任，他欣然答应。一会儿功夫，小胡就赶来了。在去骨科主任办公室的途中，小胡告诉我，等待救助的小女孩家在邓村的一个小旮旯里，两岁半，带她的婆婆年老多病，目前靠民政救助在住院，妈妈是连生活都完全不能自理的傻子，爸爸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人管着家里的里里外外。孩子原来带到武汉儿童医院治疗过，因为没钱治疗半途而废了。
　　 在等电梯的时候，小胡说：“你不知道，那个家才叫是穷啊，什么都没有，女人又傻哩叭叽的，连吃饭都要男人喂。”禁不住好奇：“那怎么结了婚呢？不是要婚检吗？”“唉哟，我的好姐姐，穷乡僻壤的，谁做婚检撒。找不到老婆，别人介绍了个，去见面时女方家人说女人特别害羞怕见人，于是面都没见就结了婚，结了才发现是个傻子。”“那还要孩子干什么呢？不是造孽吗？”“穷乡穷里的，还不是只想延续个烟火，哪想那么多哦！”
　　 一时，脑子里闪过一个个虚拟的画面，心里堵得慌，不知说什么才好。虽说自己对于“先天性马蹄内翻足”也知晓一些，但孩子究竟是什么样子，残疾到什么程度，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还是在我心里不停地纠结着。
　　 小胡简单跟骨科主任介绍了孩子的情况。主任拍了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这个孩子我有点印象，好像当初就是在我们医院妇产科生的，当时还要我会过诊，我要求马上治疗，后来就没音信了。这样吧，你让家长把孩子带来我看看，如果只是单纯的马蹄内翻足，我们已经开展了十几年，技术成熟，能治疗呢。”
　　 骨科主任配合小胡把马蹄内翻足的病因、表现、危害及治疗等作了通俗介绍，小胡就忙着与孩子家属联系去了。我却记住了主任提到的一个字眼——脑瘫，脑瘫可能是病因之一。孩子的母亲那样，她会不会不单单是马蹄内翻足呢？会不会有脑瘫等其他疾病呢？一个接一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出来，连环套似的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几天之后，再次接到小胡电话，说孩子父亲带着孩子来了，于是与骨科主任约好了时间。那天一大早，我到医院门口接小胡他们。远远地，看到男人抱着戴着遮阳帽的孩子，正东张西望着。我提着相机走了过去，只见男人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沧桑，微微驮着的脊梁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又不时闪过丝丝希望之光。孩子看上去也就一岁孩子大小，白确良的花衣衫已洗得发白分不出花色，枣红色的鞋面上散着黑色的污渍，鞋头已经磨损得毛毛糙糙，两只鞋子鞋头碰鞋头，明显呈“一”字形排列。孩子黑亮的眼睛盯着我和手中的相机，又不时地忽左忽右地转动看着两旁的人群，两只小手映着晨曦倒是粉嫩粉嫩的，让我揪心的是手腕却是无力地下垂着，只有两三个指头可以笨拙地指指人，或是碰碰发痒的鼻头。
　　 面对旁人的观看和指点，男子一脸的漠然，只是机械地按小胡的要求抱着孩子从医院门口慢慢地往住院部走去。面对我的相机和小胡的摄像机镜头，却又是那样的坦然，不知是这些年来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习以为常了，还是生活的痛楚已麻木了他的心。
　　 我一边抢着镜头，一边指引着路，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画着问号。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家啊，估计连家最起码的温馨都是没有的，有的，估计也只有男人自己知道，却不是我们这些未经历的人能够想象得出的。
　　 骨科主任见了孩子，问了些男人有关孩子的情况，果然是在我们医院妇产科剖腹产的，曾到武汉儿童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因为没钱继续下去就把石膏给拆了。主任一边捏孩子的双脚和双手检查，一边对男人说：“这个病越早治疗越好，不管采取什么方式治疗，花的时间都长，有的要治疗十几年乃至一辈子呢。你怎么给把石膏拆了呢？”
　　 男人低下头没有说话。孩子望着主任，又复看看我们周边的人，眼里渐充满惊恐，瞬间大哭起来，直把小脸哭得通红，帽子也掉了下来，露出头上萎黄的被汗水沾在一起的毛发。孩子的哭声犹如一把把尖刀，心生疼，出去到处找吃的期望哄哄她，却是没有找到。等回到办公室，却发现孩子正与小胡的助手玩着。看着她那乖巧的样子，忍不住向上苍默默祈祷她仅仅只是马蹄内翻足，而没有其他。
　　 骨科主任电话请来了儿科主任、神经外科主任，又请示分管院长，分管院长指示孩子的检查全部免费。主任们开好了所需的检查申请单，骨科主任又按程序跑到医务科签了字盖了章，交给了小胡，才回科室忙去了。
　　 那天是周五，已是十点多了，我看了所有的检查申请单，抽血生化检查和超声肝胆脾等检查只能等第二天空腹了。为了合理安排时间，我先带他们去了放射科。跟放射科主任说明了来意，主任微笑着说等候诊的两个病人作了检查就给孩子作，并到检查台嘱咐工作人员呆会儿要注意怎样去拍孩子的片子，又嘱咐男人该怎样照顾孩子顺利检查。在这等待的间隙，我拿着彩超申请单去了超声影像科。只见外面已经候诊了一大堆病人，我暗自着急，因为我知道彩超都是要提前预约的，而且周末也没有这项检查。进去时，王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做彩超。与他说明来意后，他想了哈，说：“要按预约顺序做的话只能到下周，又不能插别人的队，这样吧，你让孩子下午两点钟来，我提前来加班给她做。”王医生还让我把彩超、黑白超申请单都放他那儿，免得孩子父亲弄丢了再去签字手续麻烦。面对一个个好心的同事，我替孩子感到欣慰，同时也饱含感激，更看到了阴霾中的一丝曙光。
　　 回到放射科，孩子已经进了暗室，嘶声裂肺的哭喊穿透了厚重的铅门，在耳边不停回响。拍了左脚又拍右脚，拍了右脚又拍左手，拍了左手又拍右手，主任边看着电脑上的影像，边指点着哪里拍得不够理想，要工作人员重新拍哪里。
　　 等所有的影像都OK出来时，孩子已经哭成了泪人。我拿着头颅MRI的申请单请教主任什么时候拍合适，主任满是慈爱地看了一眼哭累了的孩子，说：“MRI必须在孩子完全安静的状态下才能拍好，否则拍了也没用。我看，得等她睡了才好拍。”
　　 一听这话，我们几个暗暗叫苦，男人还得赶回邓村照顾家里的傻婆娘，孩子什么时候才能睡呢？而MRI室周末又不上班。唉，急也没用，我还是先带他们去做心电图吧。
　　 一直担心孩子又会哭叫影响心电图效果，小胡忙去给孩子买牛奶了。心电图的韩医生看了申请单上的说明，又看了眼孩子，微微笑了笑，便拿着那些不同颜色的线、球边逗孩子边顺畅地连完了肢体导联和胸导联。孩子始终安静地望着韩医生，许是感到了母亲般的温暖。心电图顺利完成，没有问题，我们都长长舒了口气。
　　 剩下的就只有抽血、黑白超声和MRI了。怕男人把抽血的几张申请单弄丢，我找到了检验科主任。听我说明情况，主任把单子收下，并给第二天的值班人员交了班，然后对我说：“放心吧，我已经跟工作人员交了班，明天让孩子直接来报姓名就可以抽血了。”
　　 回到一楼，已经十一点多了，孩子正在喝牛奶。只有下午把MRI做了，不然，又得等到下周一。正在坐门诊的儿科主任便教我们：“你们问哈孩子父亲她有睡午觉的习惯没？如果有，就不停地逗她让她中午不能睡觉，等到快上班的时候再让她睡，那样就好检查了。怕她脑子有问题，又不好用药物。”我和小胡忙去问孩子父亲，还好，孩子每天中午一点左右总要睡会儿觉。我们便把儿科主任教的方法反复跟孩子父亲交待，又交待了周六早上不能让孩子吃喝，抽血和做超声后才能吃饭喝水，并把检查地点反复跟他作了说明。
　　 当天下午我外出有事，小胡没有给我电话，想是检查比较顺利。
　　
　　 周末，小胡打电话说要联系骨科主任周一看孩子的检查结果。周一八点刚过，小胡就带着男人和孩子过来了。大家坐在主任的办公室，骨科出身的老院长也来了。男人巴巴地望着几位专家，孩子则一脸无辜地转动着黑黑的眼珠，瞅瞅这个，瞄瞄那个。不由得心酸，孩子，你可知道等待你的命运会是什么？
　　 所有结果都在我面前，X线片显示：双腕内翻畸形并发育延迟，双足内翻畸形；MRI显示：双侧辐射冠区多发异常信号，考虑脑白质病（髓鞘形成不良或脱髓鞘病？），腺样体肥大。结果犹如一记闷棍直接把原有的一丝希望都击成了粉末。
　　 骨科主任跟儿科主任、神经外科主任通报了检查结果，从那一脸的颓然表情就知道专家们要说什么。果然，骨科主任看了男人和孩子几眼，嘴唇蠕动了几下，又有些迟疑，终是似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孩子的脑子有问题，不是单纯的马蹄内翻足，我们医院技术上达不到，无能为力，你只能到上级医院去了，最好还是到武汉儿童医院。”
　　 男人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没有那种应该有的悲慽，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大家都没有作声，空气一时凝结。最后还是男人打破僵局，欠了欠身，挤出了一丝苦笑：“不管怎么说，你们医院已经为孩子免费做了几千块的检查，我在这里替她谢谢你们了！要怪只能怪她命不好。”
　　 男人和孩子走了。是回家了还是去上级医院就诊了，我不得而知，也不敢跟小胡联系了解事情的后续情况。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维护什么，在害怕什么，又在掩饰什么，只知道把那些埋在心里并掩上尘土，算是自欺吧。
　　
　　 “妈妈，老师为什么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呢？那我是一朵什么花呢？”儿子的问话，又让我想起了那个孩子。孩子啊，若非要以花来论，你该是野外那平凡普通、随处可生、生命力超顽强、勉强算是花的狗尾巴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