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漫漫天茫茫
　　
　　 薛进没有任何兴趣欣赏这举世闻名的大都市的一切，尽管眼前的上海比电视屏幕上看到的还要光怪陆离。他的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仇恨，他只想早点能找到她：那个让自己倾家荡产的女人，不，确切地说是他的老婆……当夕阳躲进一幢幢摩天大楼的背后时，他只能再一次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那个临时栖身的桥洞。
　　 薛进觉得自己象做了一场梦，可这场噩梦也实在太漫长了，20年，一代人的交替，女儿都19岁了！什么理想、追求、抱负，都随着这一段光阴的逝去而消失殆尽，生活的本质是什么？平时思维缜密的薛进已懒得思考这个问题，他只知道生活就是家，家就是一切，而家的组成部分就是妻子、女儿、赖以生存的店铺……他心甘情愿在妻子的吆五喝六中忙碌着店里的一切事务，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可正当他为女儿走上了工作岗位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妻子却卷走了家里的所有积蓄销声匿迹了，这让他彻底坠入了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更让他吐血的是，是他亲自送妻子到汽车站的，妻子对他说到上海考察生意行情，准备扩大经营规模。谁知一别就如黄鹤西去，杳无音讯，给他留下的只是在保险柜抽屉夹层里妻子与一个陌生男子的亲密合影和一封语气冰冷的绝交信。这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惊天阴谋，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戴了多长时间的绿帽子，难怪平时人们总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男人傻到这种份上，剑走偏锋就不足为奇了，他怎能承受大山一样的耻辱呢？
　　 薛进不是乞丐，也从未想过要做乞丐，可是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乞丐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不过这样也好，他既能填饱肚皮，又可以挨家逐户地搜寻。身上的盘缠越用越少，寻仇的日子遥遥无期，所以他必须把开支降到最低点，但手机却要保持待机状态，因为他在私人侦探那里缴了一笔押金，新换的号码也只有私人侦探知道。他真希望有一天手机突然响起，让他结束这段沿街乞讨的日子，也停下他人生路上的最后一个脚步……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经历的种种艰辛。鄙视、驱逐、怒骂，甚至莫明其妙地挨一顿拳脚，他都忍了，路漫漫，天茫茫，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大海里捞针，可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他眼里是一片惨淡，来上海之前他留下了遗书，宣布了自己的归宿，他根本不畏惧死亡，唯一诉求的就是苍天能够开恩，让他找到那个女人，然后在一片血光中了却如山恩怨……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那张可恶的面孔始终没有出现。
　　
　　 （二）夜沉沉雾蒙蒙
　　
　　 认识文艳是偶然中的偶然，薛进平时爱读《爱情婚姻家庭》，期刊里面有一个叫“相思树”栏目，是专门为单身男女开设的征婚平台，平时他极少关注，但现在这个栏目成了他的一条渲泄烦闷的渠道。看着上面一个个单身女人极尽柔情地描述自已，薛进突然有了一种骂人的冲动，于是他编了一条短信并随着他的群发飘向四面八方：“忧伤的浪花，哭泣着流下山崖；仇恨的种子，挣扎着破土发芽！爱是漫天风沙，情是苦海无涯，一睡多少年，梦醒泪眼婆娑……”可偏偏就是这条短信让文艳产生了兴趣，她竟喜欢那种忧伤的语言，于是，他们聊开了。
　　 文艳问：“先生干什么职业？”
　　 “教师。”薛进说的是个事实，只是他现在弃文从商了。
　　 “先生为何单身？”
　　 “丧偶。她被汽车轧死了！”他的回答不假思索，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切齿，在他的心里，那个女人就算是真的被车轮碾过，也消除不了他的恨，文艳当然感觉不到。
　　 “你呢？”薛进明知故问。
　　 其实她的征婚启事写得很清楚，离异，无业，想找一个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诚恳朴实的人生伴侣，薛进具备这些条件么？六个月前，他什么都是，而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于生死关口徘徊的绝望者，在人世间做着最后一番荒诞而疯狂的表演。可不知为什么，薛进竟愿意顺着那种意境交谈下去，他感到思维被文艳的短信牵制着。甚至让他那冰冷的心涌起短暂的暖流。终于，在十多天后的一个夜晚,薛进拨通了文艳的电话。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流利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这让薛进想起了四月天里的杜鹃，声声如歌，带着清爽和甘甜，直入心脾最深处……
　　 贵州，瓮安，山间小城；单身，艰难，追求真爱……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新奇的观念，新奇的情，薛进在文艳天籁般的嗓音里迷糊，陶醉，向往……文艳挂机了，薛进仍然把手机按在耳廓，一脸痴迷，夜沉沉，雾蒙蒙，莫明其妙的怅惘就象徐徐袭来的夜雾紧紧笼罩着他。如果不是多读了几本书，他坚决相信神灵存在，要不然什么是神奇的力量才会让他心里的那潭死水泛起涟漪……
　　
　　 （三）乐融融心颤颤
　　
　　 只能说是夏日的季风把薛进吹到云贵高原的西北端，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来干什么？理了发，刮了脸，新换的夏季衣衫，还有那个廉价的旅行包，消瘦的面颊写满舟车劳顿的风尘，这就是薛进。他的心，就象车站出口处的小树，萎靡中裹着莫名的燥动……
　　 见到文艳的时候，薛进呆若木鸡，这是时年46岁的女人吗？长发披肩，双眸似水，身姿窈窕，笑容如花。他几乎不敢正视对方，游离的眼神躲避着文艳关切的凝视，“路太远，你一定很辛苦了！”杜鹃般的声音，温和、悦耳、清脆、怡然！真的是她！他一下子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文艳也看出了薛进的窘态，一个优雅的挥手，出租车载着两人绝尘而去。
　　 有人说，微笑是亲切的展示；也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的，从陌生到熟悉，从拘谨到放开，友善的微笑，会心的眼神，时时穿梭在薛进和文艳之间，而且是那么的默契，那么的融洽，那么的恰到好处，这让他们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我，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语……
　　 离婚十年，几多辛酸，孤儿寡母的，这女人实在不容易！薛进心里这样说，习惯成自然，二十年的生活规律，让薛进的手脚基本闲不住。他帮她整理家里，做饭洗衣。而文艳总用惊奇的眼光注视薛进的每一个动作。
　　 “你做的‘鸡丁炖蛋’真好吃！”在热气腾腾的饭菜前，文艳赞不绝口。“是吗？苏北风味，那你就多吃一点吧！”薛进的应答轻描淡写，可是他发现，文艳长长的睫毛上竟罩着一层淡淡的雾珠……
　　 乐融融，心颤颤，被人呵护的感觉真好！可是文艳总觉得薛进有些怪异，交谈的时候，他会展示宽广的知识界面，天南地北，滔滔不绝；沉寂的时候，他却紧锁眉头，心事重重。一次，薛进从旅行包里拿衣服时带出一把刀掉在地上，长长的，闪着寒光。在文艳惊诧的询问中，他只说是切西瓜用的，然后就走到窗前，用幽怨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东方，良久无语。
　　 他的本质绝对不坏！文艳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孤男寡女的，同一间屋子生活了这么多天，他竟然没有任何非份举动。可是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心里或许装满了难言的苦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文艳坚信薛进终有一天会向自己敞开心扉。
　　
　　 （四）雨潇潇念切切
　　
　　 站在陡峭的悬崖绝壁，看远山近岭交错延伸，听山谷流水奔腾轰鸣，怪石嶙峋，松柏参天，薛进完全融进了大自然，他想狂吼，想放歌，但怎么也渲泄不了那份陶醉。
　　 文艳一边给她讲解名胜景点的典故。一边用手机拍下薛进陶醉的神情，这山，那水，斯人，此景，已成为她小心珍藏的记忆。他们是乘路过的汽车而来，这里距县城有五十公里路呢。
　　 天色突然阴暗下来，周围的一切很快模糊。此时不是正午吗？薛进正在纳闷，耳边却传来文艳惊慌的呼唤：“不好，遇上暴雨了，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他们手挽手，跌跌撞撞，刚来到山崖前平坦地上的一颗朽树旁，铜钱般的雨点倾盆而下，一时间，整个山间成了雨的世界，怪异的闪电上下游窜，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
　　 他们紧挨着，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可冰冷的雨水仍在没头没脸地浇着，凉气透心。薛进脱下上衣披在文艳头上，这样可以减轻冷雨的浇淋。
　　 “你呢？”文艳颤声问。
　　 “披上！”薛进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威严，不容推脱。
　　 突然，薛进感到靠近的那颗朽树摇晃起来，脚下的泥土也象在移动，抬头一看，天啦：朽树摇摇欲坠！“闪开！”薛进大声吼叫，文艳刚跨一步，一条腿就滑进石缝里，同时滑下的几块小石头正好卡在腿的四周，情急中她怎么也挣不脱。
　　 “我的腿卡住了。“文艳带着哭腔，
　　 此刻大树不再摇晃，而是照着文艳直直地砸下，千钧一发，薛进咬着牙根一声闷吼：“小心！”然后迎着当头砸下的树干，硬生生地顶了上去。
　　 “啪”沉闷的声音与炸雷同时响起，一道闪电划过，文艳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悲壮的图画：悬崖陡壁前，一个男子汉光着上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扛着一根小桶粗的树干，不，是扛起了一个女人的世界！他没有倒下，而是死死地顶着，顶着，就象一幅苍劲的浮雕，浑然天成，岿然不动！……
　　 薛进醒了，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是在文艳的呼唤中。
　　 “你没事吧？”薛进问。
　　 “我很好！”文艳的声音颤颤的，是心灵深处的震撼：他总是惦记自己，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
　　 不久，薛进出院了，日子仿佛回到从前，不同的是，文艳开始把柔情倾注到薛进身上。
　　 然而，一个雨天的早晨，薛进却悄然离去。当起床后的文艳推开薛进的房门时，已经人去房空，床头柜上，一张泪迹斑斑的留言，讲述了他和她结识的真实过程，也诉说了薛进的悲惨遭遇，留言的结尾是这样的：“……离开你的世界，我将走上一条不归路，亲爱的艳：我心中的爱神，我不能玷污你圣洁的灵魂，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天国为你祝福，为你祈祷！”
　　 “不要……”文艳的心都被掏空了，她终于清楚了一切，可是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脑海反复浮现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和薛进幽怨的眼神，屋里，弥漫着“鸡丁炖蛋”的香味，那是薛进为她做好的早餐啊……雨潇潇，念切切，“薛进，你在哪里？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五）泪涟涟情深深
　　
　　 上海的秋风带着凉意，卷起片片落叶，穿梭在大街小巷，就象文艳的心，在思念中寻觅，在疲惫里奔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失望如影相随，文艳怎么也不死心，因为她时刻感受到薛进的气息，那是在无数个睡梦里，一遍遍的泪水洗不去心中切骨的思念和担忧，她坚信薛进就在这个城市，而且距自己不远，她要找到他，把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救出，然后……
　　 文艳想到了向媒体求助，于是，她走进了上海《新闻晨报》编辑部的大门。热心的编辑人员说，两个多月前，有个苏北的女孩子也来登过寻人启事，与你要找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文艳心里一震。还好，那份告示的原稿仍在，文艳按照上面的联系号码拨了过去。
　　 “你好！请问你是谁？有事吗？”
　　 电话那头，一个女孩的声音轻轻的，怯怯的；文艳没有回答，而是极力平静地问她是否认识薛进。对方的口气一下子急促起来：“我叫薛琪，是薛进的女儿，你怎么会认识我爸，他好吗？他现在在哪里？”
　　 上海浦东车站，她们见面了。在文艳娓娓的叙述中，女孩大大的眼睛滑落下串串泪珠，爸爸的短信，爸爸的留条，爸爸的留影，真的是他呀！可是爸爸，你在哪里？文艳含泪说，孩子，你爸就在我们身边，不会走远，我们一定能够找到他！
　　 于是，两个女人，一大一小，贴告示，问行人，早出晚归，不厌其烦。爱情，亲情，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愫，跨越了数千里时空，感动了一个又一个市民，不少人自发地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薛进是在一个农贸市场门口被人发现的。他没想到会变成众矢之的，更没想到文艳和女儿千辛万苦地寻找自己，他呆立在那则寻人启事前久久回不过神来，怪异的行为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对照启事上的照片，终于有人认出了他。
　　 在好心人撮合下，三人见面了。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胡子拉碴。这是那个谈吐不俗的先生吗？是那个细心体贴的男人吗,？是那个舍身救人的硬汉吗？薛进啊，你让我梦萦魂绕，担惊受怕，才一个多月了啊，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文艳的心都碎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滚滚而下……
　　 “爸——”女儿撕心的呼唤着，扑进薛进的怀抱，嚎啕大哭，“爸爸，她狠心走了，你怎么也把我丢下？我们找你好苦啊！奶奶整天喊着你的乳名，卧床不起！”女儿紧紧抱着那干瘦的身躯摇晃着，生怕一松手爸爸又会消失，“爸，别再找了，咱们不要那些钱好吗？就当她死了！爸，咱们一起回家吧！回家看奶奶……”女儿的呼唤，声声泣血，句句刺心，情深深，泪涟涟，四周一片唏嘘，好多人都哭了。
　　 “薛进，回家吧，今后的路我们一起走！”文艳一手拉着薛进，一手牵着女儿。
　　 “文艳，你千万不能冲动，我现在是一无所有！”
　　 “不，你有智慧的大脑，你有勤劳的双手，你有朴实的性格，你有诚挚的情怀，你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不管人生路上有几多风雨，让我们一路牵手，结伴而行！”杜鹃般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亲情，爱情；爱情，亲情……薛进再也忍不住了，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拉着女儿，抱着文艳，放声大哭起来……
　　 六只泪眼，柔情漫漫，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远处的大街上，传来了邓丽君的歌声：“……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