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枫桥夜泊》
　　
　　 1998年1月18日，阴历十二月廿，晚上八点整。
　　 “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我下了火车，独自一人拖着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北方的一个偏僻小镇，此时的夜晚和我的心一样孤独而寒冷。风生硬地打在我的脸上，疼极了。街上人很少，只有昏暗的灯光依稀亮着，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映出惨淡的影子。我停下脚步，整理着抽搐纷乱的思绪，禁不住又一次泪如雨下。
　　 这是我四年来第一次独自回家——终于还是独自一人。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炉子里跳动不定的火焰向这个狭小的空间投来了零星微弱的光芒。妈妈静静地坐在炉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炉内的火焰，只留给我一个瘦小的背影，我的归来打破了屋内的平静，却终究没能打破她固执的沉默。不过我早已见怪不怪了——从我记事时起她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发呆，至今已经整整24年了。虽然她用沉默为我和爸爸换来了一个温暖宁静的家，可我们还是隐约觉得妈妈的世界里并不需要我们。于是在我出生后的二十年里爸爸除了画画、教书外，便把与心爱的妻子沟通当作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业，然而直到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他倒在了讲台上，妈妈还是没有改变，只是从那以后，她的目光比以前更加黯淡了。我知道，其实妈妈很伤心，只是在表达方式上，她和以前一样地选择了沉默，而沉默背后的那张脸究竟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我走到妈妈身边，同样沉默地望着她，忽然看到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我心里涌起了深深的自责——二十年的沉默竟让我忽视了她的存在，失去了丈夫，女儿又在外面杳无音讯，怎能不让她伤心欲绝！
　　 我温柔地抱住妈妈，泪水滴落在她的肩膀上，我轻轻地说：“妈，我是莹莹，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您了……”
　　 那天夜里，我久久地失眠，一个又一个早已走过我生命中的人又一个一个地再次出现了，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令我无法释怀。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脆弱——无法遗忘，每想起一次，就是一阵深深的惆怅，排解不开，又不敢面对，于是折磨得自己近乎疯狂，外表却偏要佯装坚强。我想，这可能就是我最致命的弱点。
　　 然后我睡着了，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而且一次次地梦到他，时而温柔、时而冷漠，我时而哭、时而笑，时而从梦中惊醒、时而又平静地醒来，每一次睁开眼睛，都是泪流满面。
　　 这时妈妈醒了，她撩开贴在我脸前的头发，轻轻地问我：“你们是不是分手了？”这是他消失48天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到“分手”两个字，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妈妈疼爱地抱着我，口中喃喃地叹息着：“我可怜的孩子……”心中长久以来压抑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彻底底地释放了出来。我趴在妈妈怀里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这是我24年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品味到了母爱的温暖。
　　 ※※※
　　 当我完全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着我，可我却依然觉得冷。妈妈正在做饭，我走过去轻声说：“妈，我来吧。”妈妈慢慢地抬起头，用混浊不清的目光望着我，眉间写满了哀愁。我蹲下来，不断在炉中放着干草。就这样过了许久，妈妈才开口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面无表情地说：“在这儿找个工作，过完年就找。”
　　 “在这儿？你不是在那边的报社上班吗？”
　　 “……我已经辞职了——我觉得我应该回来。”
　　 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这儿？你能干什么？还像你爸那样去中学教画画？”
　　 我不由一阵心酸，嘴上却还在坚持：“那也没什么不好呀！爸当老师那么出色，我还未必能赶上他呢！——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说过，不会再离开您！”
　　 妈妈不再说话了。就这样，屋里又回复了那种令人压抑的平静。然而在午饭快要吃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妈妈忽然用我从未听过的口气对我说：“你不应该呆在这儿，这儿没你的地方！给我走，哪儿呆得下就去哪儿——过完年就走！”说完就收起碗筷走开了。
　　 我愣住了，看着妈妈头也不回地离开，忽然觉得昨夜的温暖正在一丝丝被冻结。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我的眼睛忽然和心变得一样模糊。
　　 她究竟是真的在为我着想？还是她真的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存在？
　　 ※※※
　　 1998年1月28日，阴历正月初一。
　　 年三十的晚上我一夜未眠，因为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更因为和外面的热闹比起来，家中的冷清被映衬得如此真实。我和妈妈依然守在那台已经破旧得看不清图像的黑白电视机旁，听着它发出含混不清的嘈杂声，默默地吃完了年夜饭，然后在老时间准时上床休息，没有任何改变。于是我忽然发现我是那样地怀念从前的时光。
　　 在我生命中的前20年里，我曾有过一个慈祥而和蔼的爸爸。他的存在弥补了因为妈妈的沉默而缺失在我世界中的关爱。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让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忽视了我的妈妈。外婆告诉过我，爸爸本来家在北京，据说当年还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后来因为犯了政治错误，才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当了中学老师；而妈妈那时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追她的小伙子很多，可她却偏偏选中了比她大很多岁、当时尚未平反的爸爸，和他结婚生下了我。至于后来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这件事在我心里于是成了一个谜。
　　 我猜想他们一定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不管这爱情后来是如何在婚姻的坟墓中走向死亡的。
　　 爸爸是个开朗、热情且充满爱心的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会不快乐。当然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妈妈，不过这些在外人眼中早已不再重要——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宁静小镇上，平凡的爸爸是极受尊敬的，因为他曾把这里的很多孩子送到了全国最著名的美术学院，包括我，这对于我们那个升学率不怎么高的小镇无疑是莫大的荣耀，而我们的小镇也因此声名鹊起，更得到了“美术家之乡”的美誉，只有爸爸自己知道他为了这份事业究竟付出过什么。如果他没有在4年前突然离开我们，这个年三十儿他肯定又要把留在这里准备高考的学生带回来一起过年，大家围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气氛自然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冷清了。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妈妈的话依然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忙年的那十天我没再和她说过话，只是使劲地干活，干到筋疲力尽，晚上倒在床上就会进入梦乡。我很喜欢那样，因为没有时间可以胡思乱想。然而忙年终要结束，眼下闲来无事，我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画笔了，便索性拿上画具走出了家门。街上很热闹，孩子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笑闹玩耍，大人们则忙着挨家挨户串门拜年，场面温馨极了。我此刻就和他们走在一起，也遇到了很多热心的邻里街坊，得到他们关切的祝福，然而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当我作画归来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是炊烟袅袅。外婆正一个人坐在屋里，眼中充满了忧愁。见我回来了，这才有些笑容。她亲昵地拉起我的手，责怪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她打电话。望着她慈爱的目光，我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歉疚。外婆一直很疼我，可这次因为爱人的离去，我竟然伤心得忘记了身边这些真正爱我的亲人！于是我笑着对外婆撒娇道：“您别生气哦外婆，我以后再也不走了，我保证天天去看您！”
　　 外婆的表情反而更加阴沉了，她叹了口气说：“你要留下来外婆很高兴，可是刚刚你妈妈说要让你过完年就走……”
　　 “我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和我说了，可我不会走的，我这次是真的决定要留在她身边！”
　　 外婆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外婆没白疼你，好孩子！你妈这辈子不容易，现在就指望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别再像你爸当年让她伤心……”
　　 外婆的话突然停住了，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来她似乎在对我刻意隐瞒着什么，于是我追问道：“我爸当年怎么让妈妈伤心了？我妈妈就是因为伤心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吗？外婆，您快告诉我呀！他们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外婆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我的身后响起了妈妈冰冷的声音：“妈，您身边有大哥照顾我就放心了。至于我，您不用再劝我了，我是不会和您回去的！我很好，您不用担心，——还有你，莹莹，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过完年你就马上给我走！别再回来烦我！！”
　　 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抽泣着说：“妈，您干吗这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哪错了？！你以为我们供你上大学容易吗？如今你毕业了居然还想回到那个破中学教画画！快25的人了一事无成，连个对象也没有，你摸着良心问问：你到底对得起谁？！！你赶紧给我走，现在就走，不混出个样儿就别回来见我！！！”
　　 “你怎么这么对孩子？！”外婆气愤极了，“就算你是为了她好也不能这样伤害她呀，她心里已经够难受了！再说，莹莹是个好孩子呀！”
　　 “好孩子？！我养了她20多年她记得过我的好吗？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好！让她马上走！走！！”
　　 我早已趴在外婆肩上泣不成声，外婆拉起我的手说：“莹莹，走，到外婆家去！你妈不要你我要！”
　　 “等等！”妈妈叫住了我，“把你的东西一起拿走，省得再回来！”
　　 “你……”外婆气得说不出话来。
　　 “外婆，您别说了，”我一把抹去眼泪，“我走！”
　　 我走进里屋胡乱地收拾起我的行李，自始至终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
　　 ※※※
　　 我美丽的妈妈当了一辈子男人背后的女人，可我的爸爸只是个平凡而潦倒的中学美术老师；同样，我相貌平平的舅妈也当了一辈子男人背后的女人，可我的舅舅却是镇政府里的第二把手。所以这两个差距悬殊的女人也就有了差距悬殊的命运，只是这命运时常会让我感慨。不过也正因为有舅舅在，外婆的晚年才会如此幸福。如果说她的生活中还有什么让她发愁的事，那就是她这个美丽却命运坎坷的小女儿——我的妈妈。
　　 毫无疑问，妈妈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也刺伤了她自己的母亲。在和外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喃喃自语：“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太强了！……”我只是默默地听着，流着眼泪。我这才明白，原来失去亲情远比失恋更痛苦。
　　 外婆和外公都是镇上有名的数学老师，因此学校分给他们的房子也是教师待遇中最好的，尽管如此，它还是无法和舅舅的家相比。然而外公去世那年，外婆却没有搬去舅舅那里安享晚年，情愿一个人继续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离我家最近，可以方便她随时来探望我们。我以前很喜欢去外婆家玩，因为那里有住在平房中永远也无法沐浴到的温暖阳光，还有很多我平时难得吃到的好东西。我甚至曾幻想能够在外婆家住下来，可爸爸总是不让。然而现在我终于能够在外婆家长久地住下来了，心里却是那样难过。爸爸的逝去、爱人的不辞而别，再加上妈妈的冷漠，已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不知何时才能够抚平。
　　 “又在伤心了？”这时外婆来到了我身后。我没有说话，依旧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外婆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莹莹，别想太多了，你要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当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你想想，你爸爸已经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你们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呀？你妈妈现在当然不愿意你再走这条路……”
　　 “外婆，您不用说了，我知道——我已经想通了，过完初八我就走。”
　　 外婆沉默了片刻：“我看还是让你舅舅给你找个工作……”
　　 “不！我不想靠别人！”我坚定地说，“我相信我自己会好起来！”
　　 “……那你决定去哪儿了吗？”
　　 我心里忽然一亮：“……我想去海城……”
　　 “啊？那么远的地方？！！怎么想到要去那儿？”
　　 “……我也不知道……其实去哪里还不都是一样？您不用担心，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再不会像这次那么久了。”我对外婆笑了笑。
　　 “……那好吧，明天我就让你舅舅去给你买票。”
　　 “不用麻烦舅舅了，反正我也是闲着，我自己去就行了。”
　　 外婆叹了口气：“和你妈妈一个脾气……”
　　 我苦笑了一下。
　　 “……对了，外婆，您还没有告诉我：我爸爸妈妈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您告诉我好吗？”
　　 又是沉默。
　　 许久，外婆才开口道：“有些事情你以后一定会知道的。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要去哪里，希望你都不要怪你的妈妈，其实她和你爸爸一样，她是真的很爱你！”
　　 外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我迷惘而忧郁的目光。
　　 ※※※
　　 1998年2月4日，阴历正月初八，晚上八点整。
　　 火车缓缓开动了。我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18天前自己就是在这一刻走下火车的，心中不禁泛起了阵阵苦涩——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来送我的人只有外婆、舅舅和舅妈。虽然外婆昨天就告诉了妈妈我会在今晚走，然而直到火车离开，我都没有看到她，不过这些对我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外婆又嘱咐了我一大堆话，让我有什么事就给她打电话，实在想家就回来，最重要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还有一个母亲在这里。当时车站上到处都乱哄哄的，和我的心情一样。我只是胡乱地点着头，又说了一大堆请他们放心的话，直到火车开动后才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宁静。我知道自己正在驶向一段未知的旅程，这段旅程有多长、终点在哪里我全然不知，但我相信，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坦然面对——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睡在中铺，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尽管离家上学至今我很少能坐到卧铺，但那种可以趴在床上看窗外景色变化的感觉总是令我向往不已。然而这个夜晚，外面的景色却被窗户上凝结的雾气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了，不留一点空隙。我用手轻轻一抹，就立刻会有一处夜色夹杂着雾水模模糊糊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遥望着远处缥缈的灯光，耳边忽然响起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熟悉的歌声：“梦醒春来夕……”
　　 “梦醒春来夕……”我久久地回味着这首歌，这才感到我所追寻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不切实际。
　　 是不是每一个浪迹天涯的人都要经历像我这样的夜晚？只有在彻夜的难眠中才会发现最最真实的，仍然是无止无休的孤独与失落。
　　 敬请关注第一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