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无处可逃之十一（到天上去）

　　我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就听到有人急急地敲我的门。我赶紧披上衣服起来，开门一看，门口站的是金贵均。因为离得近，他总喜欢来敲我的门，就像女人那样的串门。
　　我头天晚上睡得有点晚，这时候瞌睡还没有睡醒。没睡醒瞌睡，精神头就不足。我把门一开，也不问什么事，回头就往屋子里走，然后照直就将身子钻进薄薄的被子里。我还想再睡一会。
　　“怎么还不起呢？”
　　金贵均来拉我的被子。我有些不高兴。被子都扯开了，有些凉凉的感觉。我只得坐起来，眼睛没有完全睁开。
　　“你怎么还睡。你忘记了吗？于大航请你去坐飞机。”
　　我想起来了。头天晚上，于大航确实跟我说起过这样一件事，说今天一大早就出发。我对飞机不飞机的，兴趣不是很大。私人飞机，是有钱人玩的东西，在我们眼里就是一个西洋镜。于大航当然是有钱人，他虽然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但是在他的得意面前，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我得忙着去干我的活，因为干那个活而得到的每一分钱进账，都是自己的。金贵均这样大的热情，让我没法拒绝。
　　“哎呀，起吧！”我显得有些勉强。起床来，洗脸漱口。穿衣出门。在门口，看见金贵均的老婆吴霞站在外面。
　　“嫂子怎么不进来呢？站在外面好难等啰。”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完话我去看吴霞。吴霞微微有些胖，脸色微黑，皮肤显得很糙。吴霞先笑起来了，“单身汉的屋子最好不要进。”
　　“为什么呢？”我看着吴霞，带着些挑战的味道问。
　　“单身汉哪里懂得收拾屋子呢？里面一团糟。我要是进去，你心里不窘迫得什么似的，反而让你生出些不快来。”
　　“哟，想不到嫂子蛮懂得心痛人的嘛！金哥，你可算是找了个好老婆呢！嫂子，什么时候，比着你的样子，也给我找一个？”
　　“比着我的样子？你怕是会骂死我啦！”
　　我们慢慢往前走。边走边说。金贵均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只是听我们说。我和吴霞的对话，带了些斗嘴的感觉。
　　“我干嘛骂你呢？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到时候我还要多包些红包，谢谢你这个大媒。”
　　“呸，什么大媒！你肯定会骂娘。说我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怎么会找个乡下妹子。长得不好看不说，还穷得很。”
　　想不到吴霞的嘴蛮尖刻的。不过，她这种尖刻有点像心情好的时候的一种发挥。有一张尖刻的嘴相伴，一路往前走去，倒也显得兴趣盎然。一路上断断续续走着一些人，看来大家对飞机的兴趣持续不断。
　　到了飞机场上，几个人正在忙碌着，对飞机进行检查。我们刚在那里站一会，于大航和苏甜就来了。于大航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一条深色的裤子，戴一顶半圆形的帽子，一双高高的靴子。我看了直想笑，他装扮的这个样子像电视剧里娱乐明星演的那些飞行员。
　　“你样子好酷。”我说。
　　“酷吗？”于大航转过身去，对着苏甜问道。
　　“酷个屁，不伦不类的。”苏甜表现不屑的感觉。我觉得苏甜有些故意损于大航的意思。
　　“我觉得挺酷。”我支持于大航。
　　“你是拍马屁。这样热的天，穿成这个样子，你以为好受啊！”苏甜一点都不留情。
　　这时正是清晨，阳光微露。我穿着衬衣，有一丝清凉适意的感觉。但是这些装备在于大航的身上，他的感受会怎样呢？现在应该没事，正是感觉最好的时候，过上两三个小时，太阳的热辣发起威来，肯定够他受的。
　　“我待会就脱掉。”于大航说，“我们上飞机的时候，照张相，肯定像电影海报那样迷人。
　　于大航拽着苏甜到飞机前面。苏甜今天也特别漂亮，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耳朵上戴了一对很大的铂金圈，银晃晃的，脖子上的项链也很漂亮。那种模样，将一种富和贵的风情展露得很充分。
　　靳冬拿了相机，给于大航和苏甜照了一通照片。我这时觉得于大航内心里的那种虚荣，一定浅浅地浮上来了。
　　不过，我的眼神看得还是很热切的，有些羡慕和嫉妒。四周围着看的人，不约而同送上了掌声。确实很漂亮。一个英俊的帅哥，一个美女，配上飞机作为背景。我的心一阵狂跳。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场景更让人艳羡的了。
　　苏甜美美地笑着。她的风情，她的模样，那种自由而随意的动作，无不撩拨着我的内心。我跟吴霞说找一个她那样的女子，真实的说，真有些不甘心。虽然现实境况里，我能找个吴霞那样贤淑而平实的老婆是一种福气。想要找一个美丽而漂亮老婆的贼心，如何会轻易死去呢？
　　我鼓着掌。这是真心的。在我身边的金贵均，也是拼命地鼓掌。他鼓掌的声音很响，可能会把手掌都拍破的。
　　拍了一会照片，于大航朝我招手，“来，我们一起照一张。”我摇手拒绝了。
　　他又朝金贵均招手，金贵均像一条看见骨头的小狗，“嗖”的一声，窜到于大航的身边去了。
　　吴霞来拉我的手，“走，上飞机了。”
　　我不得不跟着吴霞走过去。他们摆放的姿势还维持着，没办法，我也摆放了一个姿势，加入到几个人的摆放中。
　　折腾了一会，我们五个人才爬上飞机去。于大航在驾驶位置上坐下来。苏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和金贵均夫妻俩坐在后面。金贵均夫妻俩像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眼神四处瞄着，带着一种焦渴的感觉。
　　飞机是很神奇的。我心里想，我不关心飞机里面那些布置和设施。我的眼睛看着地面上。地面上围观的人在等待着，那种等待的神情，竟是有些送别的感觉。
　　这种感觉突然就撞上来了，让我有些凄楚。也不是说我就没有亲人了。父亲母亲来嘎吱之前，也有三兄四妹的，勾勾连连的其他亲属也有一长串。但是，多年的远离，竟没有多少亲切的感觉。
　　确实是孤独的。我有一种独自走在人生凄苦路上的痛楚。
　　“坐好啦！我要起飞啦！”于大航的头面对着仪表盘，正在观察着什么。苏甜的身体半侧着，眼神一直不转动地看着于大航的动作。飞机的操作，是简单还是容易？对于我来说，没有多大价值。我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其实，我是第一次坐飞机。离开地面那种恐惧的感觉慢慢浸润上来。我的心情莫名地紧张。我紧张的时候，眼神看着一个方向，几乎不知道怎样移动。
　　我看着地面上那个老人。我认识他，我平常喊他孙叔。他以前和父亲在一个班组干活。他脸上的皱纹，老年斑，糙乱的胡子，眼神也有些浑浊。他也看着我似的，但我看不清他眼神背后的内容。
　　一直那样看着。我看到人群后面站着叶梅和柳红，两人的脸色有些复杂的东西绞缠着，给人一些晦暗的感觉。我没敢继续去看叶梅和柳红的脸色，而是晃到别的脸上去。脸各个不同，上面的表情也是千差万别。
　　金贵均夫妻俩的声音，也渐渐变得稀少了，最初那种兴奋的感觉渐渐压抑下来，就像一锅炼好的猪油，逐渐冷却，然后结成白色的一块。
　　于大航开始操作起飞机来。飞机的发动机发出了声音。我感觉到一种震颤。机器的运动，在推动着我们。我们会在这种推动下，离开原来的位置，从而不断提升。我感觉到了，我眼中的人和物在逐渐离开我。我在往上升。我坐过升降机，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坐飞机的感觉和坐升降机的感觉，似乎有点像，又有着很大的区别似的。
　　发动机的声音，很猛烈地灌进我的耳朵。我感觉金贵均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我。我眼睛看着那些缓缓远离我们而去的人群。
　　飞机在不断往上爬升。我看着地面，我不敢往上看。往上就是天，天空。天空中有云朵，棉絮一般白净的云朵。云朵很干净，我已经感觉眼角里游进了那样的云朵。地面逐渐远去，人，逐渐变得很小。一个哥小小的点。
　　苏甜感觉特别兴奋，不停地跟于大航说话。于大航一边操作飞机，一边向苏甜解说着。于大航的心情很不错，嘴里的词句像一粒粒光滑晶莹的豌豆。在我听来，于大航像在教苏甜怎样开飞机。苏甜也想像于大航这样驾驶飞机，我想。
　　如果拿飞机和我维修的地磅来比，地磅简直就像伸开的手指，一眼就能看清楚结构。而飞机，就是肚腹里的内脏，用B超机都很难看得清。我知道我不可能去接触到飞机，我就靠那个极端简单的地磅去骗人了。
　　一个称重系统，一个台面，台面下面的仪表，将重量反映出来就行了。比卖菜老农手里捏着的那杆秤相比，无非是小一点而已。
　　这样想着，我对我今后的前途有些灰心起来。这不是一个有光明前景的行业，我随时都走在失业的边缘。失去了这样一份哄人的工作，我再去哪里找一份同样靠哄人也能赚钱的工作呢？
　　飞机的结构，飞机的构造原理。飞机需要的技术水平，都不是我能掌握的。我听着于大航嘴里那些词句，不由对他很佩服。
　　飞机已经爬升到空中来了。在下面，除了那些黑点似的人，连平常需要仰头去看的山，也在我们脚下了。
　　地面上熟悉的景物，在慢慢离开我们的视线。最初的紧张已经消除了，金贵均靠到我身体上来的身体也离开了。
　　金贵均和吴霞不断指指点点着地面。
　　“那儿，你看，学校。不知道小川坐在哪间教室？”小川是金贵均的儿子。
　　“这儿，嘎吱镇上的新天地超市，我还准备去里面买一斤糖的。”
　　我默默地看着窗外的一切，窗外是不断变化着的天地。离开了嘎吱镇，往丁七镇方向走。丁七镇今天赶场，在集镇上密密麻麻走动着人。飞机飞翔的高度不够。有人仰头起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的，我们也能看见。
　　从丁七出去，有一条银白色的小河，如白练一般缠绕着。河是黄果树瀑布的上游，沿着河往前，不时会有一些瀑布出现。
　　在山间，还有一条灰色的公路。我们走过的地方，公路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就像我们的一根裤腰带掉下去了。
　　在公路上，甲虫一般跑着汽车。
　　田野。村庄。战场沙盘一样的山包。集镇。移动着的汽车。我们的眼睛，在一种俯视的状态下得到一种“君临天下”的豪气。
　　这种豪气，淡淡的，倏忽就不见了。
　　在我心里，还掺杂着一种不由自主的自卑感。这不是我的飞机。我在享受着别人的施舍，或者说慷慨。于大航和苏甜谈得热烈。金贵均和吴霞兴奋之情一直不减。金贵均和吴霞有些像孩子，对地面上所有的一切都觉得新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那种新奇的感觉透漏出来。
　　反而是我，感觉到别扭。我是独自一人。我内心的感受，没有人交流。我坐正自己的身体，眼神迷茫地看着窗户。
　　白云就在鼻子前端。轻柔的白色，缓慢地移动。太阳的光亮程度在增强，白云的白色，纯净得像雪一样，绵绵软软的漂浮着。
　　眼睛所看到的极其宽广，眼睛里的一切像一幅浓缩的画。村庄。道路。奔跑的车辆。集镇。山峦。树林。河流。小小的人。
　　眼睛中的小，似乎放大了自己内心中的那种“大”，一种无来由的膨胀感激奋在胸间。飞机的奇妙，不仅在于飞翔，更在于那种从上往下俯视所带来的心理奇妙感觉。
　　“老气，以前坐过飞机吗？”于大航微微回了一下头，他在问我。
　　我的思绪在别处，被突然问到，我愣了一下，“从来没有。”
　　“你从北京回来，是坐火车？”
　　“只有坐火车。还没钱买卧铺票，在硬座上坐几天几夜，腰都要被坐断了。”
　　“快看，那就是安顺吗？”苏甜的手指着下面的一个城市。
　　在我们的下面，就是一个不大的城市群，各种建筑突出来，高耸而起。从顶上看去，很多建筑物都像四五十岁谢了顶的男人，有些不堪的感觉。从这儿看下去的楼顶，就像看见开屏孔雀的屁股。我对这一比喻不仅哑然失笑。从高处看去，既能看到不同的风景，也能看到隐藏的秘密。
　　飞机慢慢移动，而在地面上，我们已经横跨了不少高层建筑物。在飞机的旁边，擦身而过的是一团团白云。
　　“好快呀！一会就到了。”
　　“飞机是走的直线。飞行的速度也快。我们到阳城去转一圈，然后再回去。”于大航说。
　　“对，去阳城。我和老婆去买双鞋。”金贵均说。
　　“买鞋？”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哄堂笑起来。
　　“我们停在哪家商场的楼顶上，你就招呼营业员，‘给我来双皮鞋，42码的。棕色的’。”
　　我都大声地笑着。金贵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阳城我还没来过呢？我就想带着吴霞到这里的大商场里去逛一逛。”
　　金贵均说的时候，吴霞的手捏着他的手，似乎在暗示他不要说这样傻气的话。手上的动作很轻微，脸上的笑，一直保持着。
　　我们都笑着。有时候傻气的话才显得真实可爱。我知道金贵均一直生活在嘎吱，很少走出去过。他在井下的世界里，挖掘着他的生活。有时候我觉得我挺失意的，实际上想想，还有很多人的生活，比我更加不堪。
　　“哪天我们一起去。我也很久没去了。我们开车去。几个小时就到了。飞机不行，找不到停飞机的地方。”于大航安慰着金贵均。
　　飞机在我们的笑谈中慢慢离开了那片用建筑物堆垒起来的城市上空。离开安顺，依然是乡村，是树木，是小小的村落。越往阳城走，山的大小在慢慢变小，地面也开阔了很多。在飞机的两侧，有时候可以看见飞过来的小鸟。百灵、云雀、老鹰。我对鸟的知识很少，眼睛追逐着那些灰黑色的翅膀，像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在空中飞翔。鸟是靠自己的翅膀进行飞翔，而我们，靠的是机器的翅膀来飞翔。这种飞翔的乐趣，与鸟的飞翔各有不同。鸟的飞翔是一种本能，而人的飞翔是一种梦想。
　　到阳城的上空了。飞机在上面盘旋着。
　　金贵均和吴霞惊奇地指点着这个庞大的城市。他们从来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城市下面耸立的地方是什么。一切都很陌生，虽然指点着，但是言语缺少。这是大脑里的经验系统出现了问题。没有对应的经验作为支撑，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地方也显得寡淡。
　　反而是苏甜比较熟悉这个地方。她在指点着城市中的那些地方，什么商场，什么公园，什么学校。她的言语成为指引吴霞和金贵均的一把钥匙。
　　“哦，在那里！哦，对，对——我们就想去那里。哦，我们也去这里玩。”
　　飞机在阳城上空盘旋了一会，就准备往回飞了。太阳开始热辣起来。在我们周围是明亮的光线。我们到了更接近太阳的地方。随着时间脚步的推移，太阳的热度在慢慢升高，而我们的热情却在渐渐减少。阳光照着我们，我们沐浴在一种金黄色光照里。在这种光照里，我们的精神逐渐萎顿，已经没有最初上天时的兴奋。就像我们看完戏，将要回家一样。
　　苏甜强打精神在讲解，金贵均和吴霞倾听的注意力也在缓慢下降。而我，则有一种倦意了。人漂浮着，脚下是虚无的一片空荡。我这个时候想的是地面，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然后去从事我骗人钱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