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淘鱼趴瓜的的伙伴
　　
　　 塞下秋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了两个忙活在泥水里光着屁股淘鱼的孩子的身上，他俩的肌肤品到了阳光的味道，一定会有一种温暖的惬意感。
　　 这两个摸鱼趴瓜、形影不离的伙伴，不是因为捉鱼才光起了屁股，只是因为家里太穷而实在没有衣服穿——就是在去年过春节的那天凌晨，谢步升听到外面财主、富户家燃放的爆竹声，他耐不住对过年的渴望和过年时的寂寞，可睁眼一看他与姐姐轮换穿着的唯一的一套衣服已被姐姐穿走了，也是光着屁股从被窝里窜起来，跑向了临街斜对门的谢深润家的。谢深润的母亲一见他趿拉着一双后跟儿开裂的单鞋，一丝不挂的肉身冲过早晨濛濛的寒气，伸手拉开了她家的屋门，赶忙让他钻进了谢深润的被窝里。
　　 在河边的浅湾处，现在他俩忙活得很投入。谢步升把漏过筛子的水用瓦盆向埝外淘干，谢深润将埝内水沟里翻了白的鱼捉完，谢步升便让谢深润把河埝扒开了。顿时，汹涌的水流很快便将埝内裸露出的淤泥重新淹没了。谢步升望着渐渐驱缓的水流，说：“把口子扒大点，待鱼群到这浅水里来晒太阳，我们还可以把口子堵住，再淘下遍鱼卖了，就又够两天的嚼裹啦。”
　　 他把话说完，便向身边在捉鱼之前用脚踩出的那个放鱼的泥水坑儿蹲下了身子。他把水坑儿里的泥鳅、鲫鱼、白条一一地抓出来，按大致公平的个头和条数分放在瓦盆和筛子里。他见谢深润一身泥迹，放完水走到了身边，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草棍儿，掐作了长短不一的两段，说：“你比我大一岁你是哥，你先抽。抽到长棍儿要竹筛子里的鱼，抽到短棍儿要瓦盆里的鱼。”缘于父母的痛爱，谢步升的脑后留着一撮巴毛儿，流风时时地撩拨着它。
　　 按抽棍儿的方法刚把鱼分好，谢步升扭头见与他同年的李绍东从岸上走下来，李家是村里的富户。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盔，身着一袭古铜色的长衫长及脚面。看到这些活蹦乱跳的鲜鱼，李绍东咽下了口水，又咽下了一次口水，这才问：“你俩的这些鱼，卖吗？”
　　 “卖啊。你想买吗？”
　　 “嗯。我想吃锅煲鱼了。”
　　 “那我们就不去集市了，你拿走吧”。
　　 讲定了价钱，他俩每人有了三毫子的收获。李绍东把口袋儿里的零花钱付给他们后，要谢步升把两份鱼归拢到瓦盆里，并要把鱼端到他家。
　　 赤足行走在上岸的路上，一颗蒺藜扎在了谢步升的脚后跟上，厚厚的脚掌上的茧子使谢步升只是稍有感觉，没有任何痛感，他一蹴而就，蹉去了脚上的蒺藜。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跟在后面的李绍东的眼睛，他望了望身边的谢深润，掩起嘴来，窃然而笑。
　　 没想到他的这种窃笑，被偶然回头的谢步升瞅见。一股无名怒火腾然从谢步升的心中窜起。显然，李绍东是在笑他。谢步升先是脸红地扭过头，隐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向前走去了。
　　 谢步升的这腔怒火，还与前天他路过李绍东家的大门口时，李绍东曾向他喊过“小辫一撅，走到南街，南街有谁？有他干爹”这句编排他的顺口溜有直接关系。不知道这句顺口溜最先是由谁编排的，也不知道是褒是贬，反正谢步升最先听到时，他的反感情绪异常强烈——直想与人拼命。他可不想受到别人的胡乱编排受到委屈！而顺口溜中提到的“干爹”，也却有其人，他在李绍东家抗长活，名叫杨金山。有人私下传说杨金山曾与嫁娶前的谢步升的母亲“好过”，还有人说谢步升是杨金山留下的“种儿”。这对谢步升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听到这顺口溜又怎能不会恼火？可恼火归恼火，谢步升小小年纪硬是没有发作，只是望着西天的云霞轻轻地说了一句：“穷没苗儿富没根”。这是听他母亲曾经念叨过的一句话，他记住了，记在了心里。像是轻轻的耳语，或许，李绍东根本就不会听到。即使听到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大概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可在谢步升十岁的那年，他说出了这句话。并且在当晚，便遭到了谢步升的报复——谢步升约上谢深润，这两个光屁股的伙伴偶然穿起裤子，不，应该说是穿起大人的裤子，那还是趁着大人睡熟后，他俩在那天晚上偷偷地溜出村外，在谢步升的带领下，爬进了李绍东家的瓜田，他俩将裤子脱下来，分别绑住两条裤脚，将大人的裤子便作了分叉装瓜的口袋，驮在了脖子上满载而归。谢步升趴了瓜，将瓜秧也随手拔了下来。
　　 这三个孩子走进叶坪村，临近谢步升的家门，他见邻家正要宰杀一头病猪，猪的嚎叫声吸引了谢步升，谢步升放下鱼盆，回头对谢深润说，你去把鱼送到他家吧。说完，便把鱼放到地上，一蹦一窜地去帮着杀猪了。李绍东听到猪叫，偷眼看了看，赶忙捂住了耳朵。见一股猪血从脖腔喷出来，吓得他急忙闭住了两眼，倒退着身子随谢深润走了。
　　 两年以后，在杨金山的推荐下谢步升迈进了李绍东家朱红色的宅门，有了衣服、有了鞋子穿，在他干爹的身边，做了筛草喂驴、洒扫庭院的一名杂工。谢深润去了云集一家杂货铺，从沏茶倒水、早上给掌柜的提尿壶开始，做了徒工学起了买卖。而李绍东，则在谢步升走进他家干活卖力的时候，正念他的“人之初，性本善……”，后来通过亲友介绍去了南昌，在一家教会开办的康宁医药所学医。学成之后在叶挺的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做了一名医官。“八·一”南昌起义的枪声打响以后，他随队突破了国民党军队的围击，在回家养伤的路上，死在了谢步升的手里。
　　 在生活的莽原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在向前迈进。而人生的轨迹又各有各的不同。有多少人，便有多少各各不同的归路，便有多少各各不同的目的地。只是有些人因为方向一致，便引为了同道。有些人，缘于方向的不同，因而，也便渐行渐远了。
　　 在这里该要做出交代的是，杨金山与谢步升的母亲没有任何瓜葛，只是那年因为官司缠身，在外逃的路上，饥寒交迫的他晕倒在谢步升家的门口被谢步升的母亲端出的一碗菜粥救过来，杨金山为日后报恩，认了谢步升为义子。这些事被那些嘴上无德的村人看在眼里，心生猜疑，也便有了那些流言蜚语。
　　 一报还一报，日后的谢步升还真的得到了杨金山的提携。杨金山在叶坪村的李家扛了三年长活，因为秋后的一场火灾，杨金山便带着谢步升去了瑞金大地主谢益金家，继续扛活养命。
　　
　　 【二】在杨金山的影子下
　　
　　 杨金山外逃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西街坊赵二，赵二的家境不顺而他又迷信风水，生下的儿子没有屁眼死了。仅有一墙之隔的杨金山家院里有一棵一搂粗的臭椿树，长在两家的地界处。经风水师的指点，将那棵粗壮的臭椿树伸向东南方向的粗树桄砍掉赵二家的风水就会旺起来。这天赵二见杨金山没在家便腰别砍刀爬上了那棵臭椿树，砍到那根树桄将坠未坠之时，赵二先从树上坠下来了。原因是回了家的杨金山见赵二在砍自家的树在树下大喝了一声：“你他妈的砍我的树干什么！”这赵二本来就心虚，手一哆嗦，便掉下来了。他要是摔死了倒好，可偏偏把腰椎摔折摔成了瘫痪，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赵家的人说那根树桄挡了他家的光线，那棵树本应属于两家。早就该砍。现在把人从树上吓下来了，你得给看病吧！便把这半死不活的赵二抬到了杨金山的住屋。又把杨金山告到了县衙。判决的结果是：应诉的杨金山要担负一半的责任，药费也要承担一半。杨金山一看这是个无底洞，经人指点也便鞋底抹油，以走为上，自那年逃离了家门也就再没回家。杨金山本不姓杨，在三岁上被养母抱养到了杨家，在十六岁那年养父养母先后去世，十八岁上缠上了这件官司，好在他走后心里无牵无挂，也就四处漂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谢步升跟着杨金山风里来，雨里去，耳濡目染，学到了江湖上的好多东西。谢步升在与人说话的时候，先是察言观色，往你的心眼儿里头使劲儿地瞅，看清你的心思，然后，再相机而动。
　　 谢步升在谢益金家扛长活的这年冬天，有人见他聪明透顶，很会来事，便给谢步升在当地提了一门亲事。谢步升自认家里穷得透了气，自己的年岁也不小了，若能讨到老婆，也便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事。于是，他和杨金山商量之后，爽快地答应下来并借了一套衣服穿戴整齐这天就去相亲了。在走之前，照了一下镜子，他想再借一只钢笔插在上衣兜里，便又顺路去了私塾馆去找教私塾的魏先生。一进门，见魏先生正在纸上用钢笔写着什么，便愣了一下，眼珠儿转了转，就拿起魏先生手边的钢笔帽，说要借用一下。谢步升与这位魏先生虽然没有什么深交，打过几次照面倒也认识，魏先生想这个小伙子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自己的钢笔帽，并不妨碍自己的书写，也没多问，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谢步升拿着钢笔帽走出来，便把钢笔帽插在了上衣兜里，迈进了未来的丈母娘家。
　　 未来的丈母娘家这天也早有准备。沏上茶，倒上水，一边的准丈人见他的上衣兜里插着钢笔就问他都念过什么书？谢步升虽说从没进过一天学堂，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抿下了一口茶，放下水杯，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地说，念过《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虽说念了几年私塾，可那书总没念好。
　　 准丈人姓杨，他回身撩开门帘拿出一封信，放到了谢步升面前，说，昨天大儿子的来信拆开了可家里没人识字，也不知道信上都说了些什么，正好今天你来了。
　　 谢步升又喝下一口茶水。说，我读私塾时眼睛有些近视，这屋里黑乎乎的光线也不好。我去找副镜子吧，去去就来。
　　 谢步升拿起信件，径直奔到了魏老先生那里，魏老先生把信念过，谢步升立马回来复述了一遍，准丈人点头。并要谢步升待复一封回信。谢步升说，我回去就写，明天把信拿过来。今天钢笔没水啦。
　　 第二天真的把复信早早地拿过来了，由此，这桩亲事也便谈定。
　　
　　 【三】痛下杀手
　　
　　 1927年的秋末，“八·一”南昌起义后的一支红军队伍经过一场激战，冲出了国民党军队的包围，向南退走了。路上，这支红军队伍的军医李绍东因为医药奇缺，腿部的伤口感染化脓，他拄持着一根竹棍，跟在了队伍的后面。队长派了一名士兵扶着他赶路。见他咬牙切齿、举步艰难的样子，组织上便在一片山林里利用部队休息的时候决定先让他留下来把伤治好，队伍上再来人接他。于是，让他骑上一头买来的毛驴，并给他留下了二十块大洋，一枚金戒指。将一块毛毯及一些零用品搭在驴背上，李绍东脱掉军衣与队伍洒泪而别，便向着故乡叶坪村的方向走去了。路上，李绍东夜住晓行，穿村过镇，买了些药品内服外敷，伤口竟然慢慢地有了好转。将近瑞金，人吃驴喂，二十块大洋已花得所剩无几。
　　 人若是走了背运，喝口凉水都会塞牙。这天，他骑在驴背上，走出瑞金不远，便与婚后从叶坪赶回瑞金的谢步升碰在了一起。李绍东离家将近，赶路心切，并没认出谢步升来。倒是谢步升眼尖，这里很少会有骑驴的，再一细看是当年曾买过他那河鱼的李绍东，便兴冲冲地打了一句招呼：“哟，少东家，哪阵风把你给吹回来啦？回家不坐轿倒骑起了一头毛驴，在玩新鲜哪！”李绍东见有人向他打招呼，赶忙在驴背上抬手作揖，待要答话，见是谢步升，潮然而起的情绪也便顿然而息。他把手放下来了，只“哦、哦”地应付了两声，便要抖开缰绳，往前走去。
　　 谢步升一见自己受到了冷遇，哪肯甘心，便一步窜上前去，揪住了驴缰绳——李绍东走不成了。
　　 谢步升心中腾起几分怨气，理论说：“少东家，我看在乡情地域的关系上，好心与你答话，你怎的如此对待我。你下来说说，我怎么你了？”
　　 “哦、哦，你先别撒野，先放开缰绳，有话以后再说吧——会有机会的。你不就是当年那个光屁股趴瓜田、放夜火的野小子吗？”
　　 谢步升听到这里，才知道了李绍东怠慢他的原因，也就气不打一处来，先是脸上一红一白，后又笑了。说：“你怎么知道瓜是我扒的？火是我放的？”说到这里，他一下子变了脸，变得面目狰狞，一把将李绍东从驴背上扯下来。
　　 李绍东坐到了地上，呲牙咧嘴，哪能再会站起来？受惊的驴往前一窜，跑了。毯子掉在了地上。李绍东指着谢步升，红眼怒凸：“当年留在瓜田里那没鞋穿的脚印，有了鞋穿遭人追赶跑丢了的鞋子，不是你还是谁？只是那只留作证据的鞋子被你的野爹偷走了！”
　　 他将手边就坡儿下驴用的木棍子向着近身的谢步升挥去。谢步升闪身躲过，随手夺过了棍子，恶生胆边，抡起来向李绍东的头上打去了。骂人没好口，打人没好手，只这一棍子，李绍东便挺在了路上，两脚哆嗦着，血，从七窍里冒出来。谢步升看了看路的两端，见李绍东的小指上还戴着一枚橙黄色的戒指，便掳下来，拾起那块毯子，扬长而去了。因为无人看到这场打斗，李绍东的死因，也便成了一件无头案。直至谢步升被抓，这件杀人案才浮出了水面。
　　 说到李家当年的那场大火，那还真是谢步升放的。事情的起因缘于李绍东放学回家，一进院门见地上有一叠钞票，便高兴地拾了起来。偏巧，被正蹲在墙角茅厕里的谢步升瞅见了，谢步升想占为己有，他灵机一动，便朝着李绍东大喊：“少东家你快放下，那是我的！钱湿了，我放在了那里晒一晒。”李绍东疑惑地望着他，谢步升见左右没个擦屁股的东西，便随手从靠墙的秫秸捆里扯下了一根一人多高的秫秸，骑在胯下，分作三次，也向后扔了三次抹完了屁股，丢下秫秸，便走过去从李绍东的手里把钱夺了过来。李绍东走后不久，他的爸爸找到谢步升，说那钱是他与杨金山从库房里往秋场上抬扇车时丢落在那里的。又把钱要走了。谢步升到手的钱没落着，十分恼恨，便怀疑是李绍东父子在作弄他。便在那天夜里，溜到李家的秋场上，放了一把夜火又被看场的发现，追得他跑丢了一只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