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娅敏小时候相当困惑的一件事情，为什么她不能像大人一样推着自己的车车前进，她的车车为什么会走一步就会碾一下脚后跟？这桩事情直到长大了，她才慢慢明白那是因为她当时太小，身体离她的车车太近，轮子才会不时碾压她的脚后跟。其实人生有许多这样的困惑，每个年龄都有每个年龄的困惑，甚至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困惑。只是这困惑长久地纠缠，可在倏忽之间就会破解，不再纠缠。
　　 夜幕下的路灯华丽地排成趟，似乎没有尽头。天气渐渐暖了，张娅敏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借故出来吃串逃出那沉闷的房间，站在清爽的楼区外，欣赏街景。夜晚的街迷离而神秘，总会让她浮想翩翩。
　　 也许是附近没有商业区、工业区，又是城市较偏僻的角落，这条街车很少，有些孩子们在小区里占领不到玩耍的地方就涌到小区外，在路灯的光影下踢键子，打羽毛球，或者吃街边的烧烤涮肚。那天，张娅敏和一群大人孩子挤在摊前等待着，眼尖的她突然看到教她这学年的数学老师，于是她忙接过那个讨厌戚递来的串，奔过去。
　　 “喂，还有一个呢！”围着围裙的讨厌戚嘴里斜叼着烟，嚷道。
　　 “你先给别人吧，我一会儿再来拿。”张娅敏头也不回道。
　　 看得出，数学老师心情不好，垂头丧气的，一边走还一边扬手打了下街边杨柳的枝叶。张娅敏知道，数学老师正逢低谷，尤其半个月前，数学老师的老婆居然领着孩子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大嚷大闹，弄得学校人人皆知，张娅敏所在的班级，八年八班也因为此事议论纷纷，有的成为数黑，有的成为数蜜；而数蜜当中，数张娅敏最为钢丝。数蜜这些人主要觉得数学老师可怜，遇到这样一个泼妇当老婆；而数黑们却觉得还是数学老师不检点，才使得他的老婆闹到学校。其实张娅敏即不赞同数黑的说辞，也不支持数蜜的意见，只是因为数蜜们属于数蜜，她才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她认为这完全是数学老师选择性的不幸；并且她认为数学老师是因为善良才步步退让，这种退让恰恰说明他是位新新新人类好男人。
　　 “老师好……”张娅敏迎向前，向他打个招呼。
　　 很明显，他愣下神；片刻，他挤出笑脸，心不在焉地点下头。不过他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反倒加快脚步。
　　 “老师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张娅敏紧走几步，跟上。
　　 “哦，我备课，不知不觉就晚了……”
　　 隐约，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她看到他的脸红了。她想不到他的脸会红，于是后悔这样多余的疑问；可心里越是这样想，嘴就越说错话：“那和我们一起吃点串吧。”
　　 说完的刹那，张娅敏已经预感到只会得到一个拒绝。
　　 “谢谢；不了，”果然，他挤出丝笑，摇下头：“我得赶紧回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师，我家就住在这边。”
　　 张娅敏手指向身后楼宇的同时，她看到远处同班的男生在瞧向这边窃笑。等她回过头，他已经走远了。张娅敏摸摸口袋，她的手触到那张五十元的钞票。半个月时间，不知不觉她就积攒了这些；起初，还是些零碎的一元、五元和十元，甚至偶尔还有枚五角的硬币；可有一天，她的那些零钱被讨厌戚换走了，换成一张五十元的大钞……
　　 回到摊前，那些人都在笑，不同面孔的笑，尤其是那俩同班的男生。张娅敏胸口立刻涌出委屈与气愤，她接过早就烤好的串，狠狠瞪了眼这些人，然后转身离去。
　　 小区门洞那边更热闹，只是墙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看着让人心烦。张娅敏将那吃光了的串签子顺手扔到黑暗的角落，却引来低低的一声骂：
　　 “瞎扔什么，眼睛瞎了吗？！”
　　 这时她才依稀看到一团影子藏在黑暗里，模模糊糊象是一男一女。她脸一红，也丢下一声骂，加快脚步。
　　 小区当中那群孩子玩玩闹闹，吵吵嚷嚷，她避在一边，还是给一个玩旱冰的八九岁男孩子撞到。那个孩子冲她嘻嘻笑了笑，又飞快地离去；另外三四个同样大的男孩子则在稍远处喊着什么。张娅敏没理睬他们，一边上楼梯，一边抓紧吃手里的串。她不能让她父母知道她又在外面吃这类东西；她父母一向反对她吃这些脏东西，认为这些小摊小贩的东西不干净，尤其最近一阵她父母手机收到新疆人利用竹签传播病菌的信息。可事情偏偏这样巧，她刚吃了两口，她的妈妈就不期出现在三楼阳台。
　　 “快扔了，什么东西都吃，你就不怕死呀？！”
　　 突然听到妈妈的嚷声，张娅敏浑身打个冷战，手抖了抖，迅速将只咬了一口的肉串扔到地上，试图掩饰什么。可迅即她明白，其实她什么都掩饰不了，而且那只串扔掉太可惜。
　　 黑咕隆咚的楼道使她胆怯；可让她更胆怯是她的老妈，那可是她家的王母，足以让她丧胆。
　　 一楼是门市；二楼关掉了声控灯……张娅敏家也关掉了；她老妈讲，现在城市生存费用涨的太厉害，吃穿住行的，能省就省点，尤其要节省水电费，这也符合低碳生活的原则。可张娅敏觉得，这就是守财奴冠冕堂皇的说辞；关掉声控灯，夜里上楼多费事儿，要是万一磕哪儿碰哪儿了，多不合适。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大人劝呀，妈都告诉你多少回了，不让你吃那些脏东西，你怎么还去吃？！”张娅敏的老妈凶巴巴地絮叨道。
　　 张娅敏没敢反驳，慌忙钻进她的房间，打开台灯，拿起一本书装模做样地看起来。
　　 “唠叨什么呀，没看孩子正在学习吗？”张娅敏的老爸甩下句；她的老爸每天吃过晚饭就坐在客厅里看热播的韩剧。
　　 “嗯，就象她不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似地，每回我说什么，你都在一边装好人，”张娅敏的老妈更加絮叨：“可是你不怕她在外头吃脏东西吃坏肚子，我还怕呢，我可就这一个闺女……”
　　 于是，张娅敏的老爸沉默下去；整个房间成为她的老妈的独秀场，一个更年期女人的絮叨、牢骚以及莫名的渲泻。
　　 从小的记忆里，张娅敏的老妈总这样强势；而她老爸总是这样退让，她早就习惯了。
　　 2
　　 那一阵儿，张娅敏梳着三方石，一趟刘海遮不住她有神的大眼睛。上初中的女生，已经学会了美，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早晨，她在老妈的絮叨下起床，吃饭，然后背上书包。有时她在想，假如没有老妈的絮叨，生活会怎样？也许有些事情只是个习惯，没有了老妈的絮叨，日子多少会开朗些；但话说回来，老妈的存在，还是让她方便不少，至少每天早晨她不会起晚，不会饿着肚子上学，而且她也很少做家务。在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中，许多都要帮着父母做家务，涮碗，洗衣服，似乎都在为着将来做好训练。
　　 也许正因为不做家务，张娅敏才觉得老妈的伟大；只是这伟大之外，她又觉得庸俗，比如老妈承揽下所有家务的同时总要絮叨，嫌老爸挣的少，嫌物价高，嫌小区里食杂店里卖菜的总是短斤短两；总之，老妈似乎对这个社会，对周围总是挑三拣四的。而且，她觉得，老妈的絮叨，正逐渐使一家三口之间的关系趋于紧张。
　　 “小敏，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老妈老爸全靠你了。”吃饭的时候，闲着无事时，老妈总是这样叮嘱，似乎要把他们的后半生全都押在她身上，这让她感到沉重，也让她学会了用谎言来安慰自己的老妈。
　　 “你放心，以后我就养着你了；到时，我给你买车，让你到海南去；咱们冬天去，夏天回来。”曾经几时，张娅敏总听到老妈老爸闲聊时，不断羡慕同事或者亲朋又到海南的消息，于是她这样对她老妈发着誓。
　　 就象电视上播的，地球不过是座小小的地球村，人类虫一样居住在上面，筑巢，栖息，甚至生死……不过，除了这些，一个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面对那些总也写不完的作业，张娅敏这样想到。她羡慕与她同龄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开心地玩个痛快，羡慕他们的快乐。她不懂为什么这些成年人都有着种种不同的烦恼；而这些种种不同又归根为一个字：钱……哦，难道钱就真的那么重要？
　　 由此，张娅敏想到了数学老师，心底泛起丝丝的怜惜。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怜惜他，脑子里怎么会一直有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的影子。接着，她又想到自己的同学陈静。陈静的父母做买卖，平时花起钱大手大脚的，总是让她羡慕；于是，偶尔张娅敏会纳闷自己为什么没出生在一个有钱人家，那样她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
　　 假期时，陈静去南方旅游了圈，回来后还拍了一堆相；张娅敏翻看着属于陈静的那部数码相机，内心里不由地产生丝缕的向往；她幻想，有朝一日，她也一定到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三亚、西双版纳，看看普济岛；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张娅敏的老妈老爸都是蚁族，平时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元钱能当两元钱花，又怎么能舍得把钱花在游山玩水上？——更何况张娅敏家还在供房，每月都要还贷款。
　　 陈静却不一样，她花起钱大手大脚，似乎那不是钱，而是纸；陈静的老爸今年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这部价值三千元人民币的数码相机，去年则是一部诺基亚N9手机。
　　 “送你的。”陈静大方地掏出一串木珠手链递给张娅敏：“这是搁湄州岛的妈祖庙里求来的，说是有灵性。”
　　 “是吗，谢谢。”张娅敏接过来，摆弄了下，就直接戴在手腕上。
　　 张娅敏并不相信这些宗教，虽然她的老妈神神叨叨，在客厅里供着诺大的财神，每天一早儿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香。她接受这串手链，一来因为这代表一份友情，二来这手链也的确很漂亮，那旋转的花纹让她觉得新奇。
　　 “我给你许了愿，”陈静眨下眼睛说道：“不过，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我许的是什么，否则就不灵了；但等到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得到湄州的妈祖庙去还愿……”
　　 许愿？张娅敏听到这个词，愣下神，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数学老师。接着，她脑子里又幻想起陈静跪在妈祖像前虔诚的模样；而或许真的存在的妈祖在天空上方俯视着大地，观察着芸芸众生。
　　 “唉，我要是能去就好了。”忽然，张娅敏不自觉道；说完，她也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尤其她素来就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
　　 陈静更是睁大眼睛，瞧向张娅敏：“那，你跟你妈商量，明年让你和我一起去；我回家也跟我妈说说——我妈肯定能同意，因为平时我妈就听我的。”
　　 “不行，我妈不能让……”张娅敏迅速向门口扫了眼；许多次了，她都发现每当同学来找她，她妈都会扒在门边偷听，这让她十分反感；可她很无奈，因为那是她妈，嫡亲老妈，即便知道在偷听，又能怎样？
　　 “不许你说我妈！”张娅敏立刻直起腰，抗议道。
　　 “好，好，不说你妈。”陈静笑了，拍了下张娅敏的脑袋：“还怪孝顺的，好孩子；我要是你妈，该老喜欢你了……”
　　 “那是我妈，不管怎样都是；”张娅敏也噗哧地笑了，解释道：“要是我说你妈，你也不会乐意。”
　　 “好好好，不说你妈……”陈静乜斜眼张娅敏，不耐烦道。
　　 张娅敏没再吭声。陈静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而且，陈静的家庭条件明显比她家好。陈静的老爸开了个锯房子，据说每年能挣到百十万人民币，所以也就舍得给陈静花钱，衣服、电子产品，凡是时兴的，陈静肯定会率先拥有；而且每年两个假期，陈静的老爸都会带着一家人去旅游，就象电视里那些中产阶级们一样惬意；这每每都让张娅敏满是羡慕。
　　 “哎，你说……”张娅敏放下数码相机，突然开口问道：“咱们数学老师怎么娶了个那样一个悍妇？”
　　 “谁知道！”陈静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陈静并不关心数蜜数黑这些东西，她只知道花钱，衣服是牌子，鞋是，化妆品是，用的手机、相机也都是，可以说陈静是个追逐时尚的女孩子。正因为物质无忧，陈静才不关注学习，每天都悠闲的要命；所以，张娅敏的老妈最讨厌她的到来。当然，陈静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她只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
　　 “以后少把她往家带！”刚送完陈静，踏进家门，张娅敏的老妈就站在客厅中间警告她。
　　 张娅敏垂下头，轻轻应了声，匆匆踅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埋头读书；可她老妈却不依不饶，推开门，追进屋，继续教训起她：“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大人的话呢；妈这可全都是为了你……”
　　 此刻，张娅敏恨不得能拥有魔法，哈利.波特般逃离。可她逃离不了，甚至都不能捂耳朵——有一次就因为捂了耳朵，张娅敏的老妈整整数落了她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也就在这顷刻间，张娅敏体会到数学老师的心情。
　　 3
　　 不知为什么，刚一开学，在张娅敏周围兴起上网的风潮——当然，不是在家上网，而是到网吧去，先是那帮男同学，吴化桂、小七，和人称赵四爷的赵勇；然后就是巴圆圆，陈静。有一天，下午放学早，她要回家，可陈静几句话就把她定在那里，使她不好意思离开他们，就一起去了网吧。
　　 大概是因为才下午三点多，该上班的还在上班，因此网吧里人并不多，除了张娅敏这一帮，只有寥寥几个人——叨着小烟，玩着英雄的黑脸男人，斗着地主的白衣女子，以及那对总腻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情侣。
　　 那家网吧，有位梳着新潮门帘儿头的女子坐在网管的位置上，那位长脸男子坐在一边，漠然着表情，抽着闷烟，就象谁欠了他八百吊子。那一天，陈静请客，交了三十二块钱，说是上两个小时，每人一台机器。张娅敏不常上，因为她家没电脑；这倒不是她父母买不起电脑的缘故，而是她父母怕上网耽误学习，更是因为她父母还要每月还房贷。所以，启机后，她几乎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是偷偷观看陈静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