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韩 城
　　
　　 拜谒司马祠
　　 壬辰初冬，有幸去了一趟韩城。
　　 但凡与文字结缘的人到韩城，首先一定会去拜谒司马迁祠墓。我们一行人都是与文字结缘的人，一踏上韩城这块热土，就迫不及待地去拜谒司马迁祠墓。
　　 然，司马迁祠墓在山丘之上。韩城的朋友介绍，从司马古道（韩奕坡）到朝神道有九十九级台阶，都是石条铺砌，陡且不平，轮椅根本无法上去。同行的朋友们说来一次不容易，大伙要抬轮椅上去。我笑道：“太史公已知我来，就坐在山门前与他老人家神聊吧。”
　　 目送朋友们进了牌坊，我默然地坐在山门前，凝望着高大的牌坊出神。初冬的太阳高悬在头顶，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颇觉惬意。
　　 我知司马古道有一“高山仰止”牌坊，闻名遐迩。“高山仰止”，出自于《诗经·小雅·车辖》，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有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太史公此言就是此时此刻我心情的写照。
　　 一阵风过，似乎从两千多年前刮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撩拨着我的思绪……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不知怎的，我蓦然想起太史公《报任安书》中的词句。低头看看自己的轮椅，轻叹一声，自惭形秽。
　　 良久，环目四望，祠东有黄河泽润；西有山丘遮尘；南为峭壁山崖，峭壁下司马古道直通韩原；北为黄土高坡，坡下芝秀河盘桓祠前潺潺东流，为司马祠平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真是风水宝地！
　　 忽然，我感觉到有一双目光在注视着我，转过身来，这双目光是陌生的。我把轮椅还是转向了那双陌生的目光。
　　 他，脸上皱纹纵横，肤色黝黑，俨然一位农人；但鼻梁上架着一副二轱辘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颇有几分深邃，很有一些老学究的气派。原来他是看手相的先生。我想：敢在圣人门前摆卦摊，手中必有金刚钻。
　　 我认命，却从不算命。
　　 老先生与我闲聊起来。我问他高寿几何，他说七旬有六，姓徐，家在附近的徐村，也就是司马迁的故里。随后我们聊起了太史公。提起太史公，他谈兴顿增，且面容生动。但凡韩城人说起太史公都是这般神情。我祖籍杨陵，跟人说起姜嫄圣母、农神后稷也是谈兴十足，兴奋异常，可能也是这般神情吧。
　　 聊着聊着，老先生技痒，要为我摸脉。没想到他还懂脉理。我没有拒绝，把手腕伸向他。他伸开腿，示意我把手腕放在他的大腿上，我照办了。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穴上，二目微闭，摸完了左手摸右手，睁开眼睛说：“除了腿脚外，啥都好着哩，特别是胃，很好。”
　　 我的胃的确很好，虽说饭量不大，但很少出过毛病。
　　 他又要我把左手伸给他。我明白他要给我看手相。这么多年我从不算命看手相，天命已如此，还算什么命看什么手相。可他执意要给我看，我实在不好拒绝他，把手伸给了他。
　　 他看了左手看右手，说我命中有三次大灾难，都过去了；说我命中有两个女人，不知何缘故，第一个女人没能跟我走在一起，现在这一个很好，很好，很好。他看着我的手一连说了三个好。他又说我面有福相，未来一切都会很好。我说我都这样了，还好个啥。他说：“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又是一连三个好。最后说我寿高八十八。
　　 我得承认老先生很有些眼力，更是能摸透人的心思。我仔细想想，确实我经历了三次似乎无法逾越的大灾难，但最终还是跨越了；也曾有一个女子跟我定过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退了婚；现在的妻子是人见人赞，都说是我的好福气。我亦这样认为。至于寿数和未来的一切，有待验证。
　　 我说：“谢谢！借您的吉言，太史公保佑，我一定努力，好好生活。”
　　 朋友们从祠院下来，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妻子来到我身边，说：“你的轮椅还真是上不去。只是来一趟不容易，不上去看看，有点遗憾。”
　　 我说不遗憾，我在这里与太史公一番神聊，还得了吉言，不虚此行，知足了。
　　 告别司马祠，正是日行中天。
　　
　　 访杜鹏程故居（外一篇）
　　
　　 告别司马祠，我们驱车去杜鹏程故居。同行的一位韩城文友自豪地说：“韩城古有司马迁，今有杜鹏程。他们一个是史圣，一个是文豪，都是我们韩城的骄傲。”其实，我拜访杜鹏程故居还有另一层原因，杜老曾经来过我老家看望过我。
　　 杜鹏程的家乡在夏阳乡苏村，距司马祠大约十几里地。车在乡间公路上驰骋，我的思绪也飞回到上个世纪八十代……
　　 那时我因伤致残，悲痛之余，捉笔涂鸦，希望从精神上拯救自己。几经努力，有了一点小小的收获。
　　 初夏的一天，区委宣传部一位同志专程来家告诉我：“今天省文联组织一部分作家来咱们杨陵参观采风,晚上省作协副主席杜鹏程同志要来看望你。”杜鹏程？就是《保卫延安》的作者么？这可能吗？但我相信区委宣传部的同志是不会和我开玩笑的。
　　 杜老是我敬慕的先辈作家。早在上中学时,我就在课本上读过他的《夜走灵官峡》,再后又读了他的《保卫延安》、《在和平的日子里》等作品。书中的英雄人物形象完全征服了我少年的心。在那时,我就渴望着能有一天见到这位老作家。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夙愿今日将得以实现！
　　 傍晚时分，门外一声汽车鸣笛,客人们到了。为首的是位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老人——省文联的方杰副主席。他笑容可掬,握着我的手亲切地说；“我们看望你来了。”随后把他身边的一位老人介绍给我：“这是省作协副主席杜鹏程同志。老杜为咱们陕西树立了一面旗帜，是我们的榜样。”
　　 杜老含笑把他的手伸向我，我急忙握住他的手,凝望着他和蔼的面容，激动地不知所措。杜老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高大魁伟。他中等身材,有些发胖,身体不大好,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说话语速很慢。他关切地询问我的生活、学习和创作情况。我一一作了回答。临别之时，他握着我的手，叮嘱我注意身体,勉励我为文学尽力……
　　 二十多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杜老于1991年10月27日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追悼会上他的夫人，同是作家的文彬先生没有让放哀乐，她用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为丈夫送行。杜老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车身猛地一颤，刹住了。苏村到了，我的思绪也被掐断了。
　　 下了车，只见村口竖立着一块石碑，刻着“著名作家杜鹏程故居”，十分的醒目。一行人穿过村街，拐进一个小胡同，胡同的路面很是不平，我的轮椅好几次受阻。
　　 来到杜宅门前，但见门楼青砖砌就，被岁月的风雨剥蚀得颜色有些发灰，黑漆门早已没有了光亮，油漆剥落，破旧不堪；门楣上方刻着“迎曙光”三个大字，不知是谁的作品，笔力苍劲、刀工娴熟，为门楼增色不少。胡同口那家门楼高大巍峨，十分的气派，红漆大门闪着油光，泡钉刷得金黄；门口两侧还蹲着一对石狮子。与其相比，杜宅的门楼显得低矮破旧。胡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犬吠，更是增添了几分冷落寂寞。一阵寒风过来，我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据说，这宅院是杜老在1958年修盖的，现在住着杜老的侄儿。我们拍了半天门，里边没有动静，这才发现“铁将军”把着门，看来主人不在家。
　　 站在杜宅门前我心底涌上一股别样的滋味。杜老生前曾看望过我，现在我来到韩城，来到杜老的家门口，却不得进家门。这当然不是杜老的过错，是我来的不是时候。那时我是文学青年，如今已是文学老汉了。唉！我在心里喟然长叹，感叹时光流失的太匆匆。
　　 2010年我去过凤县灵官峡。跨过横在嘉陵江上的吊桥，迎面的山体上刻着杜老的名篇《夜走灵官峡》，格外的醒目。把数千字刻在山体上，而且是汉白玉浮雕，真称得上鸿篇巨制，令人惊叹不已。我以为，有灵官峡山体上的《夜走灵官峡》，苏村杜宅的冷落寂寞也没有什么。
　　 既然来了，就得留点念想。
　　 大伙在杜宅门前合影留念。
　　 该走了。我回头再看了一眼杜宅的门楼，寒风扑面而来，甚是猛烈。奇怪，我没有觉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