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纷纷扬扬。
　　 天阴了很长时间，雾蒙蒙的。一片迷离的世界，因为雪，澄净了许多。
　　 雪下起的时候，我正在一条新修成的高速公路上，低速行驶着。我看着雪，开始有炫目的感觉，眼光落在地面，雪已积了薄薄一层。不能再走了，天近傍晚，天气不明，再走，就有生命危险，不管是我，还是别人，原因，是雪，凶器，是车。
　　 很快到了一个小站。管它何地，先下了再说。安全第一。
　　 是一个叫庙坡的小镇。到了镇上，四面望望，荒无人烟。说荒，一点也不过分，临街两排房子，一色的二层三层小楼，仅有的几缕灯光，昏昏黄黄，稀稀疏疏。从小镇的一头行至另一头，回头估算距离，也不过一二百米。旅店，餐馆，这些我们需要的东西，一个没有。朋友很纳闷，看了看我，我也很纳闷，看了看小镇。
　　 我说，走吧，趁雪还不是太厚。朋友又看了看我，做了一个两手一摊的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本就是旅者，还管何方？不过是为了夜宿，向前向后，都一样。
　　 走的应该是一条省道，坑坑洼洼的路，有了雪的伪装，增加了辨认的难度，车似轿，人在车上，如坐轿中，在晃晃悠悠中我猛然醒悟，原来轿车是如此得名。
　　 朋友说这个小镇还挺神秘，似乎在玩空城计。我说本就没人，本就空城一座，名副其实，谈不上计。朋友说既然是镇为何无人？我说镇在别处，此镇不过徒有虚名，只是一个接待之地，一个中转站。朋友更加迷茫，不解地瞄我一眼。我说你想啊，高速公路修通了，而此处就在高速公路出入口，有此驿站，来者方便，去者便捷，接待就更不必说。看看朋友还在云里雾里，我进一步提示他说，你没仔细看吗？所有小楼门口两边都挂着牌子，一水的公家单位，用途就是“办公”，下了班当然无人。至此，朋友恍然大悟。
　　 其实现在这种情况到处都是，原来散落于大街小巷的行政单位几乎一夜之间相约搬家，都乔迁到了所谓的城市新区。再去这些新区看看，有几幢民居？有几家商店？……有多少人烟？一条豪华大街，矗立着一座比一座气派的楼房，一路走过，映入眼帘的无一例外是耳熟能详的单位名称。远离，不知为何？独处，不知其妙。
　　 小镇建个空壳，或许，与此异曲同工。
　　 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有小人度君之嫌，远离了人群的喧嚣，或许更有益于“慎独”吧。
　　 其实想这些都很不现实，现实是我们的车在越来越大的雪中行驶越来越缓慢。所有的寻找都是如此，越是无望渴望就越强烈，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的感觉，饥饿，寒冷，在不断地加剧。
　　 小村也不是没有，遇见了几个，三五户，七八户，十几户，在路的两边散散落落。但都隔着很远的距离，或立于山坡，或缩于山脚，黑灯瞎火，唯有雪天，夜里才能看到。但这些都是山民的栖息之所，不可能提供吃住，即便冒昧的打扰，也肯定无果。
　　 朋友也许累了，在这种路上开车，还下着这么大的雪，不累才怪。我对朋友说我来开吧，朋友说早就在等你这句话。
　　 是不好开，如此崎岖不平的山道，还下着如此大的雪，路的两边要么是深沟，要么是巨石，稍有闪失，就会酿成苦果。
　　 朋友开始发些牢骚，悔言悔语地重复着本不该动身，如果还在酒店，就不会遭此洋罪。我不置可否，对于遭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有的泄气，有的畏难，有的恐慌，有的愤怒，形形色色，都很正常。而我却充满了兴奋，莫名的兴奋，一种前程未卜，吉凶难测的感觉，实在令人神往。
　　 突然就发现了亮光，整个空中异常的明朗，白得耀眼，只看见雪花绵绵，无声飘落。一切仿佛已睡死在万丈深渊，静寂，唯有车轮碾压雪地的声音，而此时，一片光明，现于眼前，给人的联想，绝非“惊喜”一般肤浅。有一种感觉，用什么样的语言都形容不出。
　　 朋友也看到了亮光，惊呼起来，他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概念，热的饭，暖的房，停止的奔波，歇息的疲劳，消失的恐惧……我应合着，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希望。
　　 光源越来越近，雪花愈加清晰，而光亮的范围却越来越小，最终，成为一盏灯，一盏高悬于大门顶端的灯。刹车，停稳，我和朋友几乎同时打开车门，几乎同时下了车。我们都看见了大门一侧牌子上的几个大字：中国人民解放军X部队，中间的X是一溜数字。哨兵直直地站立在雪中，一身绿色的戎装，在灯光雪影的映衬下，生机盎然。朋友说，奇怪了，下这么大的雪，他的身上竟然如此洁净。我说大冷的天他肯定要不停地运动，抖擞几下，雪不就落了。哨兵早已发现了目标，身体正向着我们，一手紧紧抓住肩枪，随时准备取下，甚或瞄准，射击。我说是个军营，去问问前方的情况吧。我和朋友刚往前走了几步，哨兵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口令？我们吓了一跳，身子猛然一悚，立马止步，纹丝不动。可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口令，我吸了一口冷气，放松了一下绷紧的神经说：“我们是过路人，想问问前面的情况。”哨兵说：“想问什么站在原地说。”朋友这时好像才缓过神来，对着我做了个鬼脸。
　　 哨兵说他是刚入伍的新兵，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当我们遗憾地转过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哨兵一句很温暖的话飘了过来：“雪大路滑，路上小心。”我和朋友大声说了句谢谢，拍雪上车，继续前行。
　　 哨兵的高度警惕性给了我很多联想。作为部队的战士，他们把所有陌生人先假想为敌人，小心防备，谨慎应对，待彻底弄明白之后，再区别对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正是因为这种怀疑一切的精神，才使得敌我分明，不受侵犯。而我们处在乱象之中的人，或许，缺少的正是这种警惕性，被伤心，被愚弄，被欺骗，被盗窃，被伤害，被致命……一个危机四伏的人际环境，唯有时刻警惕，才能避免不幸发生。
　　 不知不觉又走了一程，在这种雪路上，在这种无望到沮丧的情绪中，沉默是自然而然的表现。朋友无话，我更无语，唯有前方，车灯照射到的视野，雪落无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朋友忽地猛然坐起，前倾，用手指着左前方路边，急促的喊道：“快看，有房子。”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一所白顶的屋静静地卧在三岔路口的一角，门前，有搭起的凉棚，像巨大雪人的帽檐。急忙开了过去，泊车，快走几步到了帽檐下。门头的上边挂了一个牌子，牌子的上边写了两个字：饭店。我和朋友对望了一眼，眼里迸发出一种叫着激动的东西。
　　 开始敲门，轻轻地敲，使劲地敲，两个人轮换着敲，始终，没有人应。我看看朋友说，也许冬天路过的人少，店主回家了，过了冬天估计才会开张。朋友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门里居然传来了声音：“谁呀？”轻柔的回声对我们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我和朋友竟然抢着回答，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我们是谁我们为何会到了这里以及我们的需要。说完，寂静了片刻，只听吧嗒一声，灯亮了，吱呀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位老大爷，审视了我们一下，说：“快进屋吧。”我和朋友拍掉身上的雪，踏进门内的一刻，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心情。
　　 老大爷用袖口揩了揩炉子边小凳上的灰尘，说：“先烤烤暖和暖和。”我们坐下的当口，里屋又出来一个人，是位老太太，不用说是老大爷的老伴。老大爷和老太太小声嘀咕了几句，转过头对我们说：“有一段日子没开张了，屋里头也没啥吃的，就一些我们常吃的面食。”朋友没等老大爷说完，就抢了话题，急急地说：“啥都行，只要是吃的都行。”老两口忙活了一阵子，很快给我们拿来了几个馒头，一盘自己腌制的酸菜，还有一碗飘满了鸡蛋花的面汤。我和朋友二话没说，拿起馒头就啃。人到了饥饿难忍的时候什么礼仪礼节，早没了概念，填饱肚子要紧。
　　 一碗热汤下肚以后，我和朋友都焕发了精神，这才想起抬头找找老人。老大爷在通往里屋的门口坐着，嘴里抽着旱烟，老太太站在老大爷身边，望着我们慈祥地笑着。
　　 我掏出烟递给老大爷一支，老大爷说抽不习惯，但还是伸手把烟接了过去。我在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山民的习性，有些事情即使不愿，也不会拒绝，怕伤了对方面子。老大爷见我们已经吃完，搬起凳子往炉子边挪了挪，老太太边收拾碗筷边歉意地说道：“也没啥吃的，也不知道能吃饱不。”我和朋友又抢着回答：“饱了，饱了，很饱。”我们和老大爷很热乎地聊了会之后，老大爷说起了我们面临的实际问题，老大爷说：“再往北走四十里就到了国道，上了国道往右拐，走不了几里就是一个镇子，镇子上有不少旅店，你们可以赶到那里歇息。”我考虑老大爷有赶我们走的意思，大半夜的，中途被叫醒，又冷呵呵地忙活了一阵，急着钻进热被窝是人人都会有的念头，就赶忙掏出钱夹，抽出一张一百的放在小凳上说：“那我们走了，您老也赶紧睡吧。”朋友已经向门口走去，我也紧走了几步，追上朋友。老大爷忽然一声断喝：“别急，都给我回来。”我们愕然，立即止步，回头看着老大爷。老大爷很生气的样子说：“一点家常饭，咋能要钱，把钱拿走。”我反复推辞，老大爷真的气了：“那你们把饭给我吐出来，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也别吃我的饭。”我和朋友面面相觑，不敢再坚持。我伸手把钱拿回来的时候，那种滋味，跟做了多大亏心事似的。
　　 见我把钱装进了口袋，老大爷瞬间换了表情，改了语气，很不放心地说：“前边不远处路边堆了一堆石头，你们贴着石头走，路中间有一个大坑，车陷进去就出不来了。”我们连声说着谢谢，向车边走去，就在打开车门的刹那，又飘来老大爷洪亮的声音：“千万别忘了，贴着石头。”
　　 关上车门，两滴热泪不觉滑出。打开雨刮，刮掉前档玻璃上的雪，车缓缓向前移动，我看见老大爷仍站在门口，满脸不放心的表情。
　　 雪更大了，老人渐渐模糊，唯有雪，无声飘落，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