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土，你的电话。田土，田土，你的电话！
　　 我正在我家的冬水田里搞春耕的犁耙撸拄，百英杂货铺的老扳娘何百英扭着她的水蛇蛮腰，站在她店门口溪岸边无常招魂似的叫唤着我。我便赶紧扔掉左手的拴牛绳右手的犁梢，洗脚上岸，奔着去百英杂货铺接电话。
　　 我高兴地接了电话，对方是我的一个女笔友。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个电话，让我无法自拔，也无药可救。
　　 女笔友很热情，她邀我再次出去南方闯荡。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已经为我铺好路了，替我找了一份适合我做的工作。
　　 只等我点头答应了。
　　 太感谢了，真的太感谢这个女笔友了。我想不到的是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人，竟然如此着急我田土无意中的一句说词。到底这天下还是好人多啊？！
　　 2000年的农历二月，我轻装上阵，再次出走南方。一路烟雨朦胧，送我的，只有一首好像一路上都放不完的《你那里下雪了吗》……
　　 我并不知道，当我的脚，踏进了江门市蓬江区良化新村西41-401的房门后，我田土就已经进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看到我的女笔友时，是在良化新村南1-的楼下。
　　 这是我跟女笔友第一次见面。
　　 女笔友的脸儿长长，胸儿挺挺，腰儿细细，屁股圆圆，除此之外，就只有左眉上方的那颗美人痣比较突出了。女笔友姓孙名丽，湖北枣阳人，据她自己介绍她学过的中专专业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之后就没有了更多的补充。
　　 孙丽在良化新村南1-的楼下看到我时，我分明看见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说不出名字的那种。然后孙丽就带上我在新村里边的楼与楼之间左穿右插，弯弯绕绕地终于在一处名为“南发餐厅”的地方停下来，说是要请我吃中饭。
　　 田土，一路舟车劳顿。累了吧？饿了吧？
　　 还行，不是很饿！
　　 那也先吃一点吧？！
　　 孙丽是在她自己眼睛巴巴地，一个劲地咽着唾沫的情况下，请我吃了一盘5块钱人民币的鸡蛋肉丝炒米粉。
　　 我吃光盘中最后一挟炒米粉，孙丽就咽下去坐在“南发”里的最后一口唾沫。之后孙丽就抓起我的行李袋子说田土我们走吧，你是先回我们宿舍呢，还是让我当你的导游，带你到外面去逛逛这江门市的街市？
　　 我说我一个从大山里出来打工挣票子糊口的人，哪有什么资格来参观别人这美丽的城市，再说现在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呢。然后我又直截了当地问孙丽你们工厂是生产什么产品的，工厂离这儿远吗？你看我适合在你们厂做事吗，你有把握介绍我进你们厂吗？
　　 孙丽却跟我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尽说些问些打屁不粘胎的话。
　　 于是我便耐着性子跟在她圆圆的屁股后面一路晃悠。晃着晃着她就把我晃进了良化新村西41-401。在401里我便转着圈儿瞅，倒着步子瞄，哟，三房一厅，外加一厨一卫一阳台，不错，象样的居家生活；虽然光线不太明朗，但房间够宽敞；虽然房间不太象样，但楼板上也都铺满了十块钱一床的海绵垫子“榻榻米”，很有日本民族风格，就差房门是推拉式的了。
　　 孙丽很会审时度势，瞄着我就要提问了，她就说田土你先去冲个凉吧，我已经给你放好水了，如果说你要淋浴的话也行，墙壁上有个洒水龙头。
　　 嘿，这还有星级服务呢，连水都有帮忙放好，我想如果你孙丽再帮我搓个澡什么的那将是更为惬意。终究是想归想，我在想的空档中也只能是哼着小调冲完了到达江门后的第一个凉……
　　 一觉醒来是下午六点，正觉愉快，立马就有使我不太愉快的事情正悄悄地发生着。401的房门总是时开时合，陆陆续续地从门外挤进来一个又一个或男或女，或一男一女……
　　 门，401的门，终于合上了，不开了。我傻眼了，我的个乖乖喂，整整挤进来17个男女，加上我与孙丽，401就拥纳了一个加强排。
　　 孙丽便开始把那些人从右至左地给我介绍：这是许可珍许总，湖北枣阳人；这是赵原玲赵总，湖北枣阳人；这是陈建辉陈总，广东罗定人；这是陈金莲陈经理，广东罗定人；这是王河坡王经理，湖北襄樊人；这是黎峰黎经理，湖北武穴人；孙蔫，我姐，我的业务指导；这是雷雨雷经理，湖北枣阳人；这是刘飞刘总，湖北红安人；这是余芡余总，广东韶关人；这是韩三乔韩经理，山东荷泽人；这是章成惠章经理，；四川南充人……
　　 那些人一个个都是面带微笑，热情有加地主动伸出右手与我握手致意，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欢迎欢迎。
　　 在我被欢迎了17次被握了17次手之后，孙丽扔下我，就和那个叫许可珍的女孩去厨房做晚饭去了。余下的16个人便在我的对面一字排开坐下，把我一个人孤立在他们对面的墙根下，那架势有点像在搞群众批判大会一般。
　　 很快16个人就使用人海战术，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我展开轮番攻势，使得我在当时根本上没有半点儿怀疑的思维与提问的机会。当然，他们16个人说的问的都是那些冬瓜茄子不搭架的事情，什么你以前在哪里干，什么你以后往哪里看……
　　 晚饭的味道不错。
　　 六菜一汤，虽然说都是些豆芽、南瓜、大白菜之类做的清汤寡水，不过盐巴还是足够的。桌上唯一有点油水的菜就是那盘青椒回锅肉。总的来说，晚饭的味道是不错的；因为大家的胃口都不错，都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他们吃饭的那架势特别地象风卷残云。临了喝那盆南瓜汤的时候，那个叫赵原玲的老总往自己碗里舀了半碗南瓜汤后，还饶有兴致地串上了革命歌曲：红米饭嘿，那个南瓜汤嘞，嘿啰嘿……
　　 赵原玲还在鼻子里哼哼，那个叫王河坡的老总也跟着应和“嘿啰嘿”……
　　 晚饭后那个许可珍又提议大家搞个联谊会。于是19个人就围着坐成一个大圆圈，然后就是你唱一支歌来我跳一曲舞，他又讲上一个小笑话。因为他们把气氛搞得很活跃，使得我的心情特别舒朗，便也非常兴奋地为他们18个人奉献了我忠爱的那首杭天祺的《黄土高坡》。
　　 一曲终了，那个叫余芡余总的女孩子就对我先表扬后批评：田土，我们未来的田总，你今晚的这首歌，唱得不错，但是你没有真切地去体会那首《黄土高坡》里的意境与感受。人家杭天祺唱出来时那氛围是亘古宏大，高亢振奋，热情奔放；而你呢，从你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却是那么地悲切、凄凉，还缺乏声质感……
　　 二
　　 一夜舒眠，我醒来时，天色早已放亮。
　　 401里的18个人都在等我吃早餐。早餐是一锅似乎可以数得清饭粒的稀水饭汤，外加桌子上放着已炒干的半盘子三毛钱一斤带水盐浸雪里蕻。
　　 我大败胃口，我三岁就开始讨厌白粥了。
　　 我说我不饿，你们吃吧。
　　 见我不吃，他们也就不再理我了，18个人就自个儿把那“白色恐怖”给消灭了。
　　 我趁着刷牙的空档向客厅里看去，哎哟喂，我的个亲娘喂，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这架势，三秒，只用三秒钟的时间，那个雷经理就唏哩哗啦地把自己碗中的白粥给消灭了。并且他还在三秒内的空隙中就了两口盐浸雪里蕻。
　　 但我终究还是不明白粥的贡献。
　　 早餐之后，其他的17个人都出门上班去了。401里又只剩下孙丽与我了。
　　 见人都走完了，我便说孙丽你不用上班咩？孙丽就说哦，我今天向公司请过假了。我说为什么这里会住有十八九个人那么多？孙丽就说这是我们联合承租、节约开支的一种新兴的理财方式。我说你在你们厂是做什么职位的，你们厂是干嘛的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孙丽就说我是公司里的业务销售，公司生产健康健身产品。我说孙丽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们厂，它离这儿远吗？孙丽就说，哦，离这儿不远，哦，你等我一下好吗？同时抬起她的右手食指向窗外指去，随后用食指的指尖在空气中旋转了360度，在完成了这个不规则的圆之后，就将手指指向了她自己的脚下。然后就闪进了一个房间里，并关上了房门。
　　 见孙丽进了房间，我的脑海里就开始坏坏地在想，孙丽这小妞是不是进了房间脱了衣服躺在那“榻榻米”上？准备等我进去做做那方面的热身运动？然后再向我……
　　 我还没有将这美妙完全形成于脑海，孙丽又开门出来了，并且右手多了一支原子笔，左手多了一张A4白纸。然后她就搬了那张吃饭用的桌子放到我的面前，示意我坐下。我们坐下之后，孙丽就开始跟我谈人生、理想与前途、兴趣；讲过去论未来；忆开心的日子，说伤心的事情。聊着聊着孙丽突然莫名其妙地说田土你想不想赚大钱？我将目光从孙丽那深深的乳沟里折出来，就说，孙小姐，你说呢？孙丽就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说，田土，你听说过加盟连锁吗？我说那是什么鸟东西。孙丽就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行不？我说你说说看吧，但不要太繁杂太罗唆，那样我会听不明白。
　　 好嘞！
　　 于是，孙丽就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我们公司是台湾的知名企业，叫“兴田健康事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叫……然后就在那张A4白纸上画起了大大小小的圆圈。
　　 孙丽在A4白纸的顶端画了一个大圆圈，说，比如说，你是我们公司的一个业务员，那么我们下面就来看一下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在公司销售业绩时所能拥有的销售提成。孙丽说完，就在那个大圆圈的下面起了4个小圆圈，说这是你以四倍的增长发展下线业务员所获取的业务销售提成，这四个直接下线业务员在申购时你可以从中获得四次，也就是四个700块人民币的销售提成。之后，孙丽又在那四个小圆圈的下面涂上了16个句号，说这时你已经成功地荣升为中级业务员了，这十六个下线业务员中，有十二个间接业务员在申购时你又将获得十二次，也就是十二个320块人民币的销售提成；又说不过晋升中级业务员的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同时拥有两个以上的直接业务员并且有十六个直接加间接业务员的人数。然后孙丽又在那十六个句号的下边起了许多许多的泡泡，说当你拥有4线32个直接加间接业务员时你就成为了我们兴田公司的一名高级业务员，在你晋升为高级业务员之后，你的任何一个下线业务员在每一次介绍新业务员加入兴田事业时，你都将可以在每一笔业务上获取销售提成80块人民币，同时公司还将在你的每一个业务员申购时给你千分之一的分红……
　　 孙丽唾沫横飞激情昂扬地说着，我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地听着，耳朵里听到了孙丽嘴中说出的“兴田事业、钱”五个字。那时的我再也无心将目光放在孙丽高高的挺挺的胸脯上游来荡去了，眼睛里仿佛看见了401里满屋子飘得都是英镑、美元、人民币……
　　 三
　　 2000年的中国，我想大多数的国人，应该都对传销的概念不太熟悉也不太敏感吧！所以，我，田土，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国传销中悲哀的一例。
　　 也许是我年少无知，也许是我懵懂世事，也许是我急功近利，也许是我心浮气燥，也许是我……其实，这些“也许”都是我田土现在想用来推卸那时因自己所造成那些悲伤的责任的理由而已。有了这些“也许”，孙丽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的直接业务指导。
　　 我申购“兴田业务员”这天，天居然下起了阴冷的蒙蒙细雨。当时我不知道这雨是感动地在为我庆贺，还是悲伤地在为我哭泣！现在我是明白了的，当时老天一定是在说，田土，你这老小子，你这败家仔，你让老天我咋说你好呢，你就不能稳稳当当地让你的父母安上一份心吗？你就不能带上一副眼镜看这世界吗？……
　　 只是，那时，我的心中眼中脑子里只剩下钱了。所以，我就把老家那个起早摸黑土里刨食的父亲，求爷爷告奶奶为我筹借的3900块人民币，推到了中级业务员王贤德与成林的手中。孙丽笑了，许可珍笑了，孙蔫也笑了，在场的人除了我自己之外，都笑了。
　　 孙丽从中级业务员成林的手中接过我的3900块中抽出的700块人民币作为她的销售提成时，笑得更加灿烂了，嘴角都在抽搐。边笑就边伸出她的右手强拉起我的右手摸了摸，说，田土，祝贺你成为我们兴田事业中的一员了，祝贺你。
　　 孙丽从我的3900块中取得700块后，就自管自个儿地开始布置她的新一轮“马、扁”业务了，对于我田土，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与关心了。
　　 不过，我田土也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从此坚强地开始着我的兴田事业，也开始了画画圆圈填填句号起起泡泡，展开了我的“马、扁”工作。凭借着我田土聪明的头脑与高超的说服技巧和“马、扁”手段，我以四个月零九天的时间强攻，使我自己也成为了兴田事业的两线中级业务员田土田大经理。
　　 就在我成为中级业务员的第十四天，老家传来消息，我那老实巴交家徒四壁的农民父亲因借高利贷，被那个以五分利息贷给我父亲3900块人民币的叫端百的人，逼债逼得严重中风瘫痪在床。而当时的我，恰恰已经没有路费，也没有了脸面回家乡，去看看我那可怜的老父亲……
　　 四
　　 在我成为中级业务员之后，没有人来做新朋友了，没有人来加盟了，也没有人来连锁反应了，更没有人来申购“兴田事业业务员”了。
　　 整天无所事事的我，便躲藏在江门市蓬江区育德山庄怡居苑2幢201房里，想法子，找路子。在我法子没有想出、路子没有找到之前，我就倒在屋子里的“榻榻米”上浑浑噩噩地先找周公下棋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身边响起一阵一阵男女欢爱的女人呻吟声。睁开眼睛一瞅，哎哟，我的个亲娘喂，竟然是一对特不要脸的男女正赤身裸体地在我的身旁做爱。这种场面尽收眼底，我已不知道我是应该恶心呢，还是要神经兴奋……
　　 女的是我的女朋友远近红，也就是我的第一个第一线直接业务员。她来做兴田事业的原由是她家比我家更穷，并且她的穷窝里还有一个必须天天吃药的神经老母，所以她也想发点横财。那男的是远近红的第一个第一线直接业务员，也是远近红以前在毛织厂的一线工友，叫章以业，家是广东开平的，家里比较有点资产吧。章以业来做兴田事业的原因是远近红瞒着我暗地里答应做他的女朋友。
　　 我愤怒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鼓着眼儿冒着烟儿嗑嗑巴巴地吼，你，你们，滚，滚出去，给我滚出去。可远近红与章以业两人并不恼也不怒，反而只见远近红厚颜无耻地喃喃着从章以业的身下翻身站起来，自己跨坐在章以业的下身上，随后用她自己的双手，抚摸着她那两只我不曾也永远不可能触摸到的白花花的奶子。嗯嗯了几声后说田总，您不会不记得吧？好像这房子是我远近红出钱租的吧。我想，应该滚出去的是田总您吧？说完之后就回到她的舒服愉快中继续他们的美妙生活……
　　 我就想，怎么屁股底下的“榻榻米”没有缝呢？怎么“榻榻米”下的楼板也没有缝呢？不知道一楼的地球板块上有没有一丝裂痕……
　　 五
　　 我无处可逃。
　　 从育德山庄怡居苑的201里逃出来后，我一路奔逃到了新会市的玉湖。到玉湖的时候，天已黄昏，我便在玉湖边的树林子里捡吃了几只落地的红红无名果子。在新会的这第一夜，我用我那本从来没有起过任何作用的初中毕业证书，垫坐在“玉湖花园”一栋烂尾楼的三楼楼梯上，吹玉湖的风。
　　 第二天傍晚，我又到达了新会会城车站前面的那座炮台小山，之后我就在山上的小长亭里熬起了漫长的夜晚。老天偏偏不长眼，居然在这时不顾我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与一件单薄的牛仔外套和一条单单的西裤，竟下起了阴晦的小雨。我抖抖擞擞无处藏身，于是便向邻边的另一个流浪汉要了一根“劲牌”香烟。点上火，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说，原来这江门的冬天，也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