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轮回，不知哪世枉了性命，投仙不得，扯鬼不能，偏偏身不由己，落了个肉体凡胎，就这么成了个嗔顽小儿。故是幼儿顽掠，嗔念极重，仍不得被这俗世所化，到累得个服服贴贴，磨得个油油滑滑。
　　 忆起儿时，邻家长辈无不笑骂俺这“猴儿仔”“皮儿猴”的，说俺是精溜的（油滑）贼巴的皮孩儿，无刻不闲，无刻不闹，咋（昨天）天揭了老倔头家的瓦，怄得老头跑街追了俺半晌，倒亏了他一把老骨头，身子硬壳（硬朗），喘着大气也不放俺，倒是俺溜不烟的跑个么影（么：没）。
　　 忆得幼时，回其中味，那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白白落了个独个，俺不怨谁，倒是俺皮了个瞎折腾，撤了对门二婶子家门帘子，结了个疙瘩，跑村头戏台子上找大虫子（外号）唱大戏去了。晌午不过，二婶子就接着俺娘，冲着俺一顿泼骂，那个大嗓门子，把俺们村的大喇叭都震得晃悠，临村怕是又要讲俺闲话了，“只不住是那村的猴皮儿惹了啥乱子”。唉……俺都能猜到那些娘们的“咯咯”声，保不准哪个老母鸡溜蛋呢。
　　 俺没学过字，惹是听了隔三差午的来俺村的戏班子，大邦子一和，那老头老娘们带着孩，乱咕隆冬就往村头赶，俺那时净听杨家将了。
　　 隔天，俺娘领了教俺学字的先生，带着俩铁丝圈含着玻璃片子，倒有一付模样。俺不学，村东的小狗子说了，学字就变成傻子了，就跟俺村西边那谁的，巴不了的不出窝，死憋的都成谁家小媳妇大姑娘了。
　　 先生有胡子，比俺爷爷还大上好多岁呢，可俺爷爷头发黑，就跟墨水样的。先生老长的胡子老白，看着他走道都费劲，俺不跟他学。后来俺趁着先生晌午睡觉的时候，剪了他的白胡子，闻的墨水一股子臭味，俺给他画了黑胡子，要不俺爷说他们是臭教书的，咋不是这说法哩，墨水都把他们熏臭了，就跟村那谁样的，都是傻瓜蛋子。
　　 后来先生醒了，洗把脸洗了一盆子黑水，先生还说是他脸脏，可是一摸胡子没了，先生憋的老脸跟猪下水样的，愣是憋屈的没骂俺，也没跟俺说话，把俺急的跟什么样的。不是俺怕了他，是俺娘厉害，俺娘一来，俺一句话都不敢说，俺一动保不齐屁股蛋子就挂花了，不信你们看，前儿的巴掌印子还在俺屁股上留着呢。
　　 俺不怕先生俺怕俺娘，村里的娃子们都说俺娘厉害，二婶子都躲着俺娘走，俺问俺爹，可俺爹当着俺娘都不敢说话，后来俺娘串门去了俺爹才敢喘气。村东的二狗子说俺娘能干，说俺娘能在村里立起门户，俺爷爷也说俺娘能干，俺家活里忙外的俺娘都能操持。
　　 俺怕俺娘，看先生不言语俺怕，俺撤了撤先生衣角，这是俺第一次服软，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先生摸摸俺的楞头子，竟然跟哏呱啦的笑了，看的俺心里发慌，先生说皮孩是好哩，长大了有本事，还说……还说……
　　 反正先生给俺念了一股子经，俺就当谁家老了人诵经的了。
　　 后来俺娘没有打俺，俺娘俺爹问先生的胡子咋没了，先生就笑笑说闲不干净，吃饭不得劲就给剪了。后来先生教俺啥俺就学啥，俺跟先生学到年跟前了，先生不来了，后来俺问俺娘，俺娘说先生殁了，俺还是第一次看见俺娘掉眼泪，俺听了心里也不得劲，俺娘说先生就一个人，文革的时候遭了大罪差点没过去，可先生还闲悠悠的吃花籽，睡大觉，要不是先生以前救过的人是红卫兵头头，先生就没了。后来事儿了了先生就接着教书，先生说这人儿可以不学，可以不吃饭，可以让人家好骂，了就是不能失了精神头，不能丢了祖宗的劲，这个俺听得懂，俺和俺妈说了俺妈还笑着说，让俺多跟先生学，多认字还说先生没亲没落让俺给他送终。
　　 可是这眼不前的说没就没了，俺心里也不得劲，后来俺娘拉着俺去了先生住的土胚的破屋子，就一间连个院子也没有，屋里屋外好多人，都说来送送老爷子，说他积了大德，说他帮了好些人，俺那时什么也不懂，俺娘硬把俺拖到先生跟前，俺不怕，先生像俺爷爷，先生除了教俺认字时拿木棍子敲俺，平日可亲俺了。
　　 后来俺娘扯着嗓子说，冬子给先生磕头，磕的响亮亮的，俺娘几乎是含着泪说的，屋里屋外好些人都说先生帮了他们，可是先生除了在俺家谁都没给过先生一个窝头。俺娘以前硬是劝先生和俺爷爷一块住，俺娘说她和俺爹养着先生和爷爷。先生死活不答应，又去睡他的破房子。村里人说先生积德，先生确实实积了大德，屋里屋外好多人先生都教过他们字，他们说先生是好人帮了好多人，先生真的帮了好多人，先生有个啥都忘不了他们，可是谁给过先生一个窝窝头。谁给先生修过一次房子，以前先生对俺娘说其实大伙日子也不好过，算了。可是……可是……！
　　 俺娘哇哇大哭，用她的大嗓门子骂着俺：“冬子，这是你亲爷爷，是教你认字作礼的亲爷爷，给爷爷磕头！磕的响亮亮的！”俺娘痛痛的哭，俺就使劲磕，脑门子肿了俺不疼，挂血落疤了俺挺着，俺爷爷说了，做人要有骨气，做人不能忘本，俺爷说了，作人……！
　　 长大了，俺知道俺爹为啥怕俺娘了，是俺娘实在，是俺娘不忘本，是俺娘……！
　　 俺上学堂临了走时，去村外坟头给爷爷磕几个头，俺要记得这个苦了一辈子的爷爷。后来俺在城里上学，清明时就在看不到的角落，对着月亮磕头烧纸钱，爷爷是月亮，爷爷是星星，俺迷路了，有爷爷给俺照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