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ran.t的小说，是到江山以后不久。那时发稿之余无所事事，又急于了解江山，便在网站首页乱看乱点。而ran.t作为绝品宗师第一名，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花了一段时间，把他的小说从头至尾看了个遍，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篇，一篇是《民国女人》，颇有张爱玲的味道，另一篇便是江山绝品之一的《玉碎》。
　　 《玉碎》这篇三万字的小说，明里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暗里，却只是把这个爱情故事当作载体，借以展现当精致典雅的传统文化遭遇商业化至上的现代文明时，是一种怎样的境地和命运，可谓用心良苦、匠心独具。所以，尽管已有众多大家跟评，且有“小人鱼在天堂”和“浅泠”两位老师精心详评，我还是决定要写下自己品读后的只言片语。
　　 小说里，女主人公陈诗瑶便是传统文化的代言人。ran.t在文里，一点一点完成她是代言人的塑造过程。一开始，她对路边牌子上的“海内皆知音、投资若比邻”这种篡改经典、唐突先贤的行为极其反感，便给读者一个最初的印象，此女子是喜好传统文化的，而且应该有一定的传统文化修养。紧跟着，ran.t用一定篇幅和细腻的文字描写了诗瑶唱戏的片段，这里给读者一个惊喜，她居然可以唱黄梅戏、淮剧、京剧、越剧四种传统剧，这在老戏骨中都不多见，更何况是一年轻女子？其后，在选择出去游玩时，她选择了尽管已被商业化侵蚀但仍不失传统古韵的周庄作为游玩地点，期间有写到欣赏昆曲、书法，并由此谈到她外公能写会画，围棋下得好，又好研究钱币，显示她受传统文化长期潜移默化、耳濡目染，更让人信服她喜好传统文化并不是附庸风雅。即使是在后来男主人公冯超预备分手陪她玩时，她对古寺很感兴趣，从没去过却对相关典故、掌故如数家珍，表明她确实家学渊源，相当有传统文化的底蕴。这样的诗瑶，不活脱脱就是传统文化的化身和精灵么？
　　 当传统的诗瑶遭遇商业化的现实，她能怎样呢？可以说是手足无措，倒真是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当钥匙扭断在大门锁洞时，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打电话找正为工作心烦意乱的男朋友冯超；而面对刁钻的修锁师傅时，她居然一点时务也不识，最终还得靠晚归的冯超找人来开锁。请朋友来家吃饭，居然只准备一锅鸡汤，在饭煮糊了后也不知道怎样弥补，而且在外人面前丝毫不知道掩饰自己的情绪。当面对冯超前女友的挑衅时，她更是狼狈不堪，很快就失去理智全无了主意，由优雅、温婉的古典美人变成了幽怨、难缠的小女人。而当最后分手准备搬住处时，ran.t借冯超的口，再次描述了她面对现实的无能：“租房真的不容易，你又不会侃价，又不会交水电费，电灯坏了你又不会换灯泡，热水器要是漏水你又不会跟人家打交道叫人家修……”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传统的诗瑶跟不上时代快速前行的步伐，最终只会落得被抛弃的命运。
　　 ran.t不仅仅是通过诗瑶来表现传统文化遭遇商业文明，逐渐被冷落直至溃不成军的现实，还有不少看似随意的文字来点染主题，比如几套才好不容易凑成整套的连环画《西游记》，最终被一百元贱卖；再比如冯超就职的《展望》杂志社，杂志读者群不断萎缩，就连一直给予杂志经济支持的商家也破产了，杂志社面临裁员或是倒闭的境况；还比如冯超是学习中文的才子，却混到没有编制、不得不屈辱地靠前女友的关系在杂志社生存……
　　 所以，当看似雅致厚实的传统文化遭遇商业文明的大潮时，传统就不得不给现代让位，不得不给现实挤到消逝的边缘。
　　 那么这一切，ran.t又是怎样安排文字、怎样安排情节、怎样运用技巧，才做到近乎完美的体现呢？
　　 首先，ran.t很好地安排了情节的取舍和递进，在构思上颇下了一番功夫。文学作品的构思，贵在创新。鲁迅先生就说过：“独创为贵”。而作为短篇小说，是以“点”写“面”的，写生活的横断面，或是纵剖面。这样，找准切入点就非常重要，善于取舍也举足轻重。《玉碎》这篇小说，虽然从字数上来说不太符合短篇的界定，但就其人物和情节，综合考虑还是属于短篇的范畴。如何在相对短的篇幅里完成主题的表达，ran.t先是敏锐地抓住了当今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也引来了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剧烈冲突、矛盾不可调和这一主旨；接着选取以读者最关心、最易接受的爱情故事为表达主旨的工具。在这些基础上，他没有从诗瑶和冯超两人是如何相识、熟悉到暗生情愫讲起，而是直接从两人关系欲挑破又没挑破的当口说起，并且很快就进入感情的高潮部分，使读者刚看不久就被小说生生地给牵住了心。紧接着情节很快递进，两人的爱情遭遇了现实的干扰和侵袭，这一部分两人心生罅隙、想方设法化解、再生误会、蛮横纠缠、持续冷战、以为复合、绝情分手，ran.t用了大量的笔墨，一个小片段紧着另一个小片段，一波三折，波澜起伏，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也很好地抓住了读者的心理，让读者彻底沉到小说里，与主人公同喜同悲同情绪，最后完成了读者对小说的接受、认同、理解、支持直至爱不释手这一过程。
　　 其二，ran.t运用了大量的伏笔，通过一系列事物，或是看似无心的描写，来暗示代表传统的诗瑶最后的命运。我们先来看文章开头，诗瑶照顾生病的母亲一个多月后返回上班的地方，急于见到已经心生爱慕只差最后捅破窗户纸的冯超时，ran.t安排她遇到了堵车，又在堵车时无意中看到路旁的一块广告牌，并由的士司机的口说出“做的灯箱会炸，指示牌会断，广告牌还没倒，不过我看也是早晚的事”，引出“陈诗瑶不由得又看了那大牌子一眼：草绿色的，微微摇晃，阳光斜切过牌面，右下方阴影处是森森的乌青色，中了毒的颜色。像凶案发生时夜晚的月光，静静的杀机……她平白的感到一阵恐惧”，这里，便暗示诗瑶最终定会与这块广告牌扯上关系，不然，用不着在并不是很长的小说容量里花这多余的功夫啰嗦占篇幅。最后的结局也印证了诗瑶的命运确实与这块广告牌有大关系，就是这块牌子，掩埋了诗瑶，也完成了现代商业文明对传统文化的掩埋。再看诗瑶唱戏的那部分，她选择唱的无论是哪个剧种，从《女驸马》、《秦香莲》、《贵妃醉酒》，到《红楼梦》中黛玉魂归离恨天之前的选段，无一不是悲情的，注定小说最后的结局当是悲剧的，不然，格调上就不统一。再看冯超与诗瑶谈《展望》杂志面临的窘境时，说“都说‘好人不长命’，连有点人情味的企业也免不了倒闭，这个世界的心肠已经硬了”，其实也在暗示最后他的心肠也会被残酷的现实硬化，他和她，最终也不会走到一起。接着我们来看诗瑶和同事兼好友的李漓去南京大学看的那场分相敬如“姘”、相敬如“兵”、相敬如“冰”三个部分的“默剧”，既暗示了现代人都活在名利枷锁的束缚和操纵之下无可奈何的境遇，又暗示了主人公们的爱情归路和诗瑶的命运归路，乃至传统文化的归路。最后我们来看李漓引导诗瑶化解她与冯超的矛盾时，说“他举目打量，只见锅清灶冷，冷冷清清，这时记起你的种种好处，想起你的音容笑貌，不由得长叹一声，潸然泪下”，诗瑶回敬道“怎么好像我死了一样”，结尾还真是冯超望着房里曾经熟悉的一切，痛苦地记起诗瑶的好，竭力压制着抽噎。类似这样的伏笔，小说中还有许多，读者仔细阅读，便会发现蛛丝马迹。
　　 其三，ran.t用了很好的对比和反衬，通过生动的语言、细腻的心理、描写的方式以及形象立体的人物设置，起到了强调和烘托的效果，完成了对主人公的有力刻画以及对主题内涵的升华。大的方面，一是读者在读前面一至三节直到在周庄游玩时冯超接到那个电话前，描写都是明丽温情的，诗瑶与冯超之间的爱恋就像是一道可供慢慢品尝的甜品，一点一点地给剥去外面的包装，直至尝到内里的甜蜜。在那之后，描写的笔锋陡然一转，整个情绪变得忽明忽暗直到晦暗不堪，与之对应的便是主人公们情绪的波动，爱情的由浓变淡，直至消逝无踪。二是人物设置上设置了一个与诗瑶完全对立、风格迥异的袁怨，冯超的前女友，她是现代文明的极端代言人，她为了在残酷的现实中生活得更好，可以先是抛弃有才但无财的冯超而另嫁有财之人，又在嫁入所谓的豪门后发现丈夫一无是处，而且家已经败落连房子都快保不住时，赶紧给自己谋划，抓住了另一根金稻草，与丈夫离婚成功嫁与富人且捞得一大笔财富，并且让前男友冯超不得不屈辱地活在她的掌控之下。她的精明、势利、圆滑、能干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耻和韧性，无不是诗瑶在现代社会生存所缺乏的，也是诗瑶最终在爱情中丢盔弃甲、不得不被广告牌覆盖的致命原因。人物设置上还设置了一个李漓，诗瑶的同事兼好友，她既有小女人的妩媚、娇俏、家常和善解人意，又有大女人的精明、能干、霸气和玲珑剔透，是那种既入得厨房、又出得厅堂的新时代新女性，用诗瑶的话说是既情商高又智商高的女人，可这样的女人不断暗示诗瑶、提醒诗瑶、引导诗瑶，诗瑶还是没有开化，最终便逃脱不了悲惨的结局。小说里，李漓是一个传统与现代的中间体，也是ran.t竭力想找寻的一个传统与现代共存的支点和结合点。小的方面，关于戏剧、书法、经典电影、寺庙宗教等的看法和反应，诗瑶和冯超是不合拍的，这种不合拍的对比里，必然产生最后的不可修补的裂隙，直至各自走向不同的终点不再有交集。至于陷在爱情甜蜜里的诗瑶和冯超，以及后来出现不和谐直至分手的诗瑶和冯超，他们前后心理、动作、言语的不同和对比，更是让读者心痛，从而更能设身处地地理解爱情背后隐藏的东西。
　　 上面三点，概而论之主要是从构思和技巧上来解读这篇小说。ran.t在深厚的生活基础之上，深入挖掘到了生活的本质，从而很好地迸发了想要表现的思想的火花。换一句话，以短篇大家刘庆邦的观点来看，ran.t在长期的生活积累和用心体验中，找寻到了此篇小说的生发点，也即“种子”，从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棵生机盎然的大树。
　　 在《玉碎》这篇小说里，语言也是值得称道的，甚至比构思和情节更能从感官上吸引人，从而达到更深层次的诱惑。ran.t的小说语言已经运用娴熟，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让人在品尝到不同的风味时，又回味无穷。
　　 其一，语言有着大家闺秀般的收敛和克制，但又不失美好。很多地方，他都用了曲笔的手法，比如：“……太阳底下是奶奶买给她的冰糖葫芦，红红的，一颗一颗的，捏着糖球，反复地舔着，很甜，太甜了，甜得受不了了！”寥寥数语，就把诗瑶跟冯超的第一次那种甜美、快乐、幸福又微妙、神秘的感觉淋漓地描绘了出来，读来仿若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又比如：“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盖在他送给她的那幅画上。放大了多少倍的影子，唱念做打，像她刚才的演出。太像在电影里了。冯超不要光，他喜欢雨天，密不透风的雨，抽打着他，又激励着他。雨下到他身体上，体温是热的，雨也变成热的。他喜欢热雨。她不觉得热，她觉得烫。阳光太强了，尖锐的烫，灼伤的感觉像火锅里的勺子。金属的，又烫又硬，刺到深处……”这里关于情爱的描写，一点也不庸俗，反倒形象贴切，觉着妙不可言。再比如：“陈诗瑶已经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架显微镜。他身上一点点的尘埃，也被她清清楚楚，甚至放大了多少倍地呈现出来。他感到无所遁形。他心酸、憋闷，烦躁得像一头困兽。一头传说中的独角兽。独角兽昂着它坚硬粗大的角，一挺一挺地往前跑。跑过恼人的沼泽，跑过幽密的森林，蹬着脚越过险阻，竖着角顶开障碍，终于栽进温热的水里。热水没顶，它整个地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湿润的最深处。水草丰美。冯超头部微抬，哼了一下，陈诗瑶随着这一下化成了水，水乳交融，他们紧紧紧紧地抱着。”这里，非常形象地描写了两人分手前那场疯狂的性爱。在现实面前，冯超对于诗瑶的爱，感到极端的无能为力和无法言说的苍白感、愧疚感，明明已经作了分手的打算，却又不忍告诉纯洁的诗瑶让她受伤害，便企图用一场热烈的性爱来发泄和求得内心的安稳，结果反而如困兽般烦躁不安。诗瑶是被种种假象蒙在鼓里的，还在幻想两人是复合了，所以便是充分地享受性爱的美好，所以化成了柔媚的水。这样入骨、形象的描写，更加深了读者内心对已经预料到的结局的慨叹和痛楚。
　　 其二，语言不失俏皮灵动。比如：“得病，也不能脱离群众。伤风咳嗽，头疼脑热，老百姓的病，得了也亲切嘛！党内有些同志闹‘智齿’，小资习气，我不赞成。此议转发政治局各同志。”“陈诗瑶，你不是人，你是个精灵。我怎么会认识你的？你怎么会属于我的？下岗就下岗，这辈子有你，升官发财我全不稀罕！哎哟，哎哟！”把个小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表现得入木三分。
　　 其三，语言又善用比喻，贴切、生动又具体化，犹如一把匕首，直剖人物的内心世界。比如：“冯超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似是过去，又似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那个与他碰杯大笑的钱俊，这个轻敲他杯子的袁苑，两个人影，扭曲缠绕，‘呼’的上升，像龙卷风，像滚筒洗衣机的涡漩水流，搅得一塌糊涂！一只手伸进来整理衣服，纤细白嫩，忽而又粗粗大大，女人的？男人的？袁苑的？钱俊的？它猛然抓住了小偷，紧握不放。小偷的手微微颤抖。抓住小偷的手上留着指甲，指甲狠命戳进对方的肉里，血溢出来。”这里究竟是袁苑还是钱俊抓住小偷的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狡诈、险恶，为了生活的不择手段，人性的丑陋复杂，全在一个个比喻里给呈现了出来。又比如：“她横穿马路，在路边险些儿被一辆红色轿车撞着。车主把头伸出来讲她，嗓门洪亮。她捏紧了拳头，狠命砸向这个世界。世界一下子碎了，暗了，红绿紫蓝在瞬间褪去了鲜艳，人海车流和大大小小的商场全像曝了光的底片，诡异的黑白，昏沉压抑。一地的玻璃渣子，支离破碎，像她的心。”把一心想攀高枝却看走了眼的袁苑心底的那种愤恨和扭曲的不满，生动地作了再现。
　　 除此之外，小说的语言还清丽柔婉，一如ran.t的惯例。比如：“琵琶声时强时弱，起伏不定，一弯一弯像亮亮的上弦月，像半个括号，像带钩的伞柄，满世界都漂着伞，不下雨也细雨霏霏了。江南春意就在船娘一挑一拨的手势中颤微微地传到岸上。”读到这里时，都惊叹他怎么会有如此丰富形象的想象，完全诗意化的语言和诗意化的节奏，营造了一种古典出尘的韵味和美。
　　 不过，在赏读《玉碎》的同时，丝毫没有受到它是江山绝品的影响，个人还是觉着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比如在写到诗瑶与冯超分手后，很快找了房子要搬离冯超家，冯超送她出去，她到对面路上刚好到了广告牌子底下歇息，这里写着“牌子上大书着‘海内皆知音，投资若比邻。’商业渗透进了文化，境界全失，面目全非。陈诗瑶这个传统文化的精灵，立在广告牌前，简直渺小得可怜”。个人觉着后面从“商业渗透进了文化”到“渺小得可怜”都是赘笔，有画蛇添足的味道。是，这是ran.t想表达的主题没错，但个人觉着由读者品读完小说后，自行作出解读和判断更妙，放着由作者自行写出，反倒有了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读者之嫌，同时，也少了那份作者凌驾于文本之上的冷静和理性。无论是作家还是写手，都只有把生活取舍、浓缩、嫁接、拼凑等并用文字呈现出来的责任，而文字后面的东西尽量少作陈述，那些是留给专业人士如社会学家、文艺批评家等的任务，也是该留给非专业人士即作品读者自己来判断和取舍的部分。换句话说，就像是画画或是装饰房间，适当的留白，往往比填满了效果更好！
　　 总之，ran.t的小说《玉碎》被评为江山绝品，当之无愧。品读之后，忍不住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自己：当传统遭遇现实，传统该何去何从？现实该如何包容和承继传统？传统又该如何与现实达成统一两者从而和谐共处？
　　 答案真是不得而知。
　　 （2013年1月2日凌晨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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