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莲住了一晚，次日早晨出发。我们走了一段回头路，往北25公里，进入苏花公路的一条岔道，继续前行，到达太鲁阁峡口。迎面屹立一座红柱琉璃瓦顶的高大牌楼，横匾上写着“东西横贯公路”六个大字。这里是横穿台湾的中横公路的东端起点。
　　 穿过牌楼，道路蜿蜒，但见无尽的大山，远叠至天外。嵯峨的山峰从车旁掠过，削立的崖壁就在身边溜达。路边深不可测的沟壑，奔涌着色泽奇异的湍急流水，曲里拐弯的溪涧，裸裎着杂乱布排的巉岩怪石。在那视力可及的远坡，两道垂直的白线裁开漫漫漶漶的绿色，近些，才看清是自天泻落的瀑布。飘逸的云雾氤氲在山间，随着一连串清亮的鸣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箭一般射向辽阔的蓝天……
　　 我们来到了世界闻名的太鲁阁峡谷。
　　 车子进入峡谷以后，我感到血脉贲张，心率也加快了。公路越来越狭窄奇险，一边是断崖，一边是陡壁，若是两车相遇,必须很小心才能错开；有的路段干脆单向行驶，对面的来车只能走另一条岔道。目光看向陡壁这边还好，车窗几乎贴着石壁而过，最多就是担心别擦坏了车子而已；但视线投向断崖那边就不妙了，峡谷深不可测，让人紧张得手心出汗。
　　 香港中环一带密集高耸的“石屎森林”曾经使我惊栗。站在那高可插云的墙垣之间，往往仰面仅见一线天，周边的楼厦造成压迫感，让人的颈脖子发酸腿肚子抽筋，好像存心要把你给挤扁。然而，此时当汽车将我们带进大自然真正的石头森林，我产生的感觉却不是惊栗，而是震撼。
　　 以前我也曾观赏过不少名山，不外是雄、奇、险、秀、幽、奥、旷的特征：北岳恒山够雄伟的，仿佛从天外飞来；张家界的天子山很奇，奇异的群峰拔地而起；说险险不过西岳，自古华山一条路；峨眉天下秀，秀色满目看不尽；青城山幽，幽深得令人生出恐惧；路南石林让我觉得奥秘，转来转去不知路在何方；东岳泰山旷阔，迤逦百里……
　　 而眼前的大峡谷，直似把这“七字诀”给占全了！
　　 我当然不是贬低他处名山，况且各处名山自有其扬名遐迩的道理。但细究起来，恒山确实少了一道水，天子山缺了些矗天的巍峨，华山显得过于茕茕独立，石林峰峦委实矮了点，峨眉山和青城山未免缺乏寥廓数十里奇峰不断的气势，泰山倒是雄广绵亘了，却还是略逊于此地的深沟高垒、谷涧纵横。
　　 太鲁阁这里的地貌，拱手献出大自然的杰作，铺排得有如家居必备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无须特意筹措。造物主一不小心，竟将各处的奇特山色聚集在了一起；又或许大地是有意烹调送上一盘名山杂烩的美味，给不辞艰险来到此处的游人细细品尝。
　　 太鲁阁峡谷的独特地形，得自天地的造化。地质学家推断，在四百万年以前，菲律宾板块与欧亚大陆板块碰撞，地壳急剧变动隆起造成台湾岛，岛上中央山脉的表面岩层受到风化侵蚀而剥离，大理石岩露出地表，被湍急的溪水长期冲刷，因而渐成这道深广的峡谷。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靠的是持久的韧劲，何况那条万千年来奔腾不息的立雾溪！溪水从海拔3400多米的合欢山源头奔泻而下，到入海口只有100公里左右，许多地方每公里落差达20米到30米，水流的不断切割使峡谷越来越深，就鬼斧神工地刻凿出几乎垂直成为Ｕ型的峡槽。
　　 峡谷沿着立雾溪延伸，西起天祥，东至太鲁阁峡口，长约20公里，最大深度约1660米，宽度最窄处仅一二十米。由于两旁崖壁皆由脆硬坚固且极富纹理之美的大理岩层构成，于是形成了独特的石峡景观。
　　 据说，世界上除了深6009米的中国雅鲁藏布大峡谷、深4403米的尼泊尔喀利根得格大峡谷、深3200米的秘鲁科尔卡大峡谷、深3000米的中国金沙江虎跳峡、深2133米的美国克罗拉多大峡谷，就数太鲁阁大峡谷溪涧深邃而别具景致，尤显崔巍壮丽。
　　 按照游览路线，游客沿着立雾溪岸逆流而上，必须乘车从峡口走到尽头的天祥，然后再沿原路返回观看整条峡谷。汽车愈往前地势愈高，而崖峡愈险愈奇。李导为了照顾我们的观瞻欲，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所以带我们在中途下了车。司机则把空车开到前头去了。
　　 这儿叫燕子口，道路更窄，但凡有汽车经过，我们就钻进路边挖空供人躲避的小石洞里。前头有隧洞，也有匚型空中过道。走在其间，上空的巉岩就像在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落下来似的；身边坚硬的岩石上布满锤凿的痕迹，真不知当初耗费了多少人力，又是怎么敲凿出来的！
　　 我们踟躇在如此玄险的空中过道，忽而面对逼近脸门的山壁，忽而上摩凿痕累累的穹顶。我谨慎地走到路边的断崖上，手扶着栏杆望去，远处展开千岩竞秀，茂林挂瀑，近处下临峡谷深涧，急流涌泻。好一幅奇景！
　　 燕子口是整条峡谷跨度最窄的两个路段之一（另一段是九曲洞），布列着最让人心动的自然景观。两岸峭壁如削，石纹如绘，仰视云天仅存一线。临溪辟凿人行步道，供游客边走边看蜿蜒的溪流和怪异的石岩。
　　 在十多米外的对岸崖壁，可见因流水侵蚀而成的许多小洞穴，据说以前每逢春夏之际，常有小雨燕、洋燕在其间飞鸣穿梭，或在洞穴筑巢，形成“百燕鸣谷”的妙景，故称燕子口。只不过随着公路上人声、车声的噪杂，尽管我们的到来恰值春末夏初，却未能见此奇观，想必燕子早已离巢另觅他处安居去了。
　　 隔着一道铁管栏杆，脚下是深可百米的垂直断崖。站在这儿，谷风扑面，使我恍惚化为一朵流云，飘荡在这山水之间。往下看时，顿感一阵头晕目眩，心脏紧缩，仿佛在高空做着蹦极运动。我闭上眼睛作了几下深呼吸，这才缓过神来。睁开眼时忽然看见，在深深的谷底，有如怪兽蹲伏的岩石处，蹦跳窜出的那股急流翻滚着银灰的颜色，似是浑浊却透亮，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的白光、蓝光、红光、灰色光，好像一条色彩斑斓的龙蛇，闪跃奔窜在溪涧中，奇异得让我难以索解。我想，也许这就是溪水溶蚀含有矿物质的大理石岩而显示的异象吧？
　　 此刻，我感到冥冥之中似乎给人一种启示。为什么有人要刻意选择历险？因为在身历其境的过程中，他可能获得寻常不能得到的刺激，从而达成自己的追求，获得独特的发现，产生灵智的感悟。或许，这个道理一如我惟有站到危崖的边缘，才可能目睹这特别的奇景？……
　　 正在我想得出神时，传来几声喇叭鸣，身后又有几辆旅游巴士走在匚型过道，进入了隧洞。我一下子就得意起来，又很为那些没在此处停留的游人惋惜和不值：不下车来仔细踏看，如何获得奇险的体验、心灵的涤荡？那跟买椟还珠、宝山空回也就差不多了。
　　 一路观赏断崖边的景色，走到一个谷地与司机会合。我们上车继续进发。
　　 沿途壮美的风光阅之不尽，不乏高崖深谷，多见飞瀑流泉，处处蔚为奇观。李导还怕我们寂寞，一路上讲着有关本地景点的掌故、太鲁阁族人的传说，听得我们如嚼橄榄，兴趣盎然。途中也曾下车逗留片刻，照照相，“唱唱歌”（解手）。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不过一会儿就停了，想来山中的气候该是如此变幻。
　　 说话间又到了一个歇脚处，已是燕子口尽头。路上停着排成长龙的汽车，有旅游的巴士，也有运货的卡车。这里山崖下有个坡地，有一座桥叫靳珩桥，桥前还有一个公园叫靳珩公园，均以兴建中横公路时被山上落下的滚石砸中头部而殉职的一位段长而命名。此时我们几乎遭遇靳珩那样的挫折，听说前头有落石塌方，堵塞了公路，车子停止了通行。这在中横公路上本是常有的事，只可惜太不巧让我们碰上，今天所有车子都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深以为憾。我原先看过旅游手册，知道前头还有不少壮美景观。如果过桥西行，就将是那个著名的落差达到1660米的锥麓大断崖，它的一半是高耸入云的绝岩峭壁，另一半则成为插入深水之中的崖面石墙，气势磅礴，雄伟壮阔；在两岸高崖之间，抬头只见一道细细的岩缝透出些许光芒，这就是中横奇景之一的“虎口线天”。再往前，在青峰碧涧、云迷林蒙之中，点缀有慈母桥、慈母亭等景点。再往前，到达天祥，那才是压轴戏哩——天祥环抱幽谷，佳境天成，原是泰雅族人世居的村落，名“太比哆”，后来为纪念南宋爱国名臣文天祥而改为今名。原来涉过零丁洋的文天祥，最后就落脚在那儿啊！在天祥村开阔的河谷台地上，祥德寺的七层天峰塔矗立在万绿之中,高达36米的地藏王巨像与孟母亭、普渡吊桥等人文景观相映生辉……
　　 可惜如今都看不成了。一部精彩的影片正看到着紧处，忽然停了电，你会是什么感受？大家都在叹气，我也十分沮丧。不过，我又努力宽慰自己：世间的事物往往就这样，得不到的是最珍贵的，看不到的是最美妙的；有所抱憾，才会继续期待呀！
　　 ——这就是下一次我肯定还会再来太鲁阁的充足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