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来的那日，天冷得出奇。蓝天似冰，晴雪如雾。白亮亮的阳光映着她臂上的黑纱，清冽冽的寒风吹起了她的黑发。雪，碎银似的晶晶莹莹，闪闪烁烁。
　　 没有围巾，英子的面庞冻得紫红。一件又肥又大的旧棉衣，灰暗暗的，土黄色的胶鞋露着毛茬，显然这身衣服没有一件是她的。泛白的帆布书包打着补丁，里面除了一支笔、十几本书和三两件换洗的衣物再没什么了。这就是英子的全部行李。唯有那双眼，晶晶莹莹的，闪着鲜亮的光泽……
　　 英子是来照看刚刚六个月的赫儿的——带着刚刚失去父爱的悲痛。英子第一次抱赫儿，便有一股“热流”从她的腰际直泻裤脚。她读出了我的不安，笑说赫儿是看我识交不识交呢。没有一丝抱怨与懊恼。整整一个冬天，英子的棉裤没干爽过。她喜欢揽着赫儿讲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家里很穷，她想上学，想买个花书包，可是……这时，赫儿要么懂事似地望着她，要么乖乖地睡去。许是投缘吧，我试过，我和英子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总是扑向英子，英子在赫儿的脸上亲了又亲。渐渐地，工作一忙许多事情我反而去请教她了。
　　 赫儿睡了，英子在书柜前搓着手，拿不定主意该选哪本书。我推荐《红楼梦》。她边翻词典边读，很快就读完了。读完最后一页时她特别兴奋，顺口背出几段其中的诗句。真想把你的书都读遍了，她说。我惊诧于她的聪慧与勤勉，不由得开始喜欢她那晶晶莹莹的双眼了。
　　 身无分文的英子从来没碰过她的“工资”，她托我直接寄给妈妈，把我给她的棉裤寄给卧床的妹妹。她给赫儿讲的故事是真实的：那是个贫瘠的村落，一个女孩在接到中专录取通知时，父亲住进了医院。两个妹妹中一个上学，一个瘫痪。她留了下来。粮食收进了院子，爸爸却永远地走了。
　　 第一次离开小村时她哭了，18岁的英子，去远方原来是应该读书的呀……
　　 英子的家乡非常偏僻。丘陵连丘陵，碱地接碱地，砂石细碎，小草稀疏，矮矮的土屋点缀在瑟瑟的庄稼边缘。还有别的么?我问。英子的眼睛一亮，说还有很多漂亮的马莲花。我动情地说：马莲花——碧叶如剑，蓝花如蝶，丝绢般质地，风拂过蹁跹飞舞，蓝蝴蝶般风姿绰约，不择地生长，品性坚韧。我见过的。英子听了说：将来你成了作家，一定要写写马莲花。她说还有“建君”。建君，她的同学。她提过几次，每每提及，她的面颊便红云浮动，如幸福的涟漪荡漾，他很有才华，常借给我书看，文章写得很棒。英子的睫毛低垂着，望着脚尖幽幽地说。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都已结婚了，我不忍她痴痴地等待，鼓励她写信，英子没有写信却写了一首长诗，整整五页。通篇不见一个“爱”字，而那真情如泉无处不在，脉脉流淌着。然而，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我私下做主写信探询，终于有了讯息。建君措词小心，寓意婉转，结局是无言的。
　　 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他和英子约好了报考同一个学校，然而他去了，英子没能去。建君选择了现实，他求我安慰她。我只是默默地将信交给了英子。英子什么也没说。深夜，她的房间灯亮着，英子在轻轻地呻吟，和衣而卧，脸上布满泪痕。信在茶几上零乱着，背面写满了“建君”二字，潦草中透着清秀。我忽然想到黛玉唤宝玉时的样子：你好……好什么呢?至今也没人能说清楚。我轻轻地将被子盖在她身上，熄了灯悄然退出。我深深地自责着。初衷和愿望是美好的，但我无意中打碎了一个绮丽纯真的梦，我把英子再次推到了残酷的现实面前。也许我应帮她重新寻找幸福，寻找归宿，但得等时间抚平了她伤口的时候。
　　 街上绿柳垂下了浓荫，盛夏披上了五彩锦衣。一封加急电报，乡里通知英子考民办教师。赫儿怎么办，她急了。她想带赫儿回去，如果我放心的话。一夜话别，东方欲晓，英子要走了，我在她的书包里放了一套《红楼梦》，英子泪珠晶莹。我默默转过身，一个声音在心底颤抖着：原谅我，不送别。英子信中说：每天走过印着深深车辙的土路去学校。那儿土屋土桌土椅，屋子后墙用木头支撑着。她教三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讲数学、语文……
　　 回家后批作业、种地。很累也很快乐。她的心愿是学生们和妹妹考上大学，她相信将来会变好的。她受到了嘉奖，优秀教师乡里给了台自行车，再不用走一个小时上班了；她用两年的工资还清了家里的债……只是她一直没提个人问题，24岁，在那儿已是大龄了。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英子的长诗中写过：永恒的星在闪烁……她找到了自己的星座，可是属于她爱的那个星座又在哪里?我没有成为作家，却抑制不住想写马莲花。英即花也。想起碱地上盛开的马莲花，梦似的蓝蝴蝶，从小村飞出，又飞了回去。
　　 那只蓝蝴蝶可好?那朵马莲花可好?英子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