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都得从那个倒霉的中午开始讲起。
　　 时值深秋。下班铃声伴随着一阵疾风扫过厂区。围绕在车间四周的黄金叶灌木丛，叶子们唰唰唰地落下来，在水泥地面上打着卷儿，随风翻滚的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职工们从车间大门鱼贯而出，打完卡就急匆匆跑去饭堂排队。
　　 走在去饭堂吃饭的路上，刘蕊觉得从她身边过去的人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他们跳着跑过她身边时，都异样地回头看她一眼，然后转头嗤嗤窃笑。她下意识地用手抹抹脸和脖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自己，没发觉什么异样。会不会是因为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新裤子，和深蓝色的工衣搭配的很不协调？正在疑惑之际，文员小黄从她后面追上来，附在她耳根说了几句。
　　 她顿时羞的满脸通红，下意识地转个弯，快步往宿舍走去。她一进宿舍，关上门就往洗手间跑，扭转身照镜子。她看见屁股中央有一片巴掌大的红印子。她气得一头扑在床上，嘴咬住被子，捶着床铺，呜呜地哭起来。
　　 昨晚在夜市，她跟成衣店老板讨价还价了大半天，才狠下心花了六十元买的新裤子，这下子基本报废了。明明算计着应该月底才来的，怎么提前一周就不期而至了，最糟糕的是她还不知不觉。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出这么大的洋相。
　　 刘蕊懊恼不已，继而想起应该马上清理下，换了裤子。就在她换裤子的时候，在天津美院读书的弟弟来了一个电话。她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弟弟嗫嚅半天说，姐你下班了吧？……你们这个月发工资了吗？我想买一台数码相机。我的画稿要存储，没相机很不方便。她听完立即就皱紧了眉头，但是心里想着不能跟弟弟发脾气。她说，还没发，估计要到月底。你要的很急吗？要多少钱？弟弟大约是听出了她有难处。接着说，姐你要是没发就算了，我不是要的那么急。大约一千五左右吧。姐你吃午饭了吗？弟弟关切地问她。她说吃过了，其他没什么事我挂了。
　　 挂完电话，她更加心烦意乱起来。可恶的公司连续两个月没发工资。她上月就开始借钱用了。跟表妹阿发借钱时说好的月底还她，眼瞅着月底就剩几天了，但公司丝毫没有要发工资的迹象。就算发，估计也不会两个月一起发，看公司的样子，很令人担心。
　　 她是计划部主管，公司所有的订单都要经过她排产。从今年六月份开始，订单就不够做了。上个月和过去相比减少了接近三分之二。老板天天都在抱怨亏损，说目前市场不好，无法“开源”，要她们在日常工作中注意“节流”，已经“节”到洗手间的纸巾都要自备了。
　　 这个中午的烦躁还在于刘蕊想到什么就来什么。她这里刚愁着不知怎么还表妹的账，那边表妹的电话就到了。她握着手机，听着《梦里水乡》的响铃，迟疑了十秒才按下接听键。素来快人快语的表妹问，姐我是阿发，你咋这么久不接我电话啊？吃饭了没？
　　 我这不是在接吗？还没呢。
　　 咋还不吃饭？减肥啊你？姐我问你，你们公司发工资了吗？我想凑一万块钱寄回家，爸在家翻新房子。
　　 还没发，可能要等到月底了。
　　 哦，那没事，你月底还我就成。不过你还要借点给我，两千怎么样？
　　 她一时语塞，心里算计着，如果要还她一千，再借给她两千，总共需要三千。除非公司开恩将拖欠的两个月一起发了。发一个月根本就不够。她怯怯地说，我不知道公司能不能两个月一起发，要是发一个月我就只有两千三，估计不够。
　　 不够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借吧。你们公司咋拖这么久不发工资啊？你怎么不去劳动局告他们啊？她想跟表妹道歉，但是没等她再说话，表妹那边已经收线了。
　　 表妹在东城一家沐足阁上班。表面上看起来，表妹工作生活的轻松愉快，远不像她以一副愁容作为面对这个世界的底色。表妹的工资听说也高不了她多少，但表妹说每个月从客人那里拿到的小费总有两千多。矮胖的表妹性格开朗活泼，一张嘴巴能说会道，脸蛋也长得可爱，应该有不少客人喜欢她，都愿意找她洗脚。那家沐足阁是按照技师洗脚的多少来计算工资的。
　　 在她面前，表妹就算是财大气粗了。表妹买的衣服和化妆品不仅比她多，质量也要高出一个档次。表妹不住集体宿舍，愣是每月花一千块钱，在外面租了一个两房一厅的房子。里面置办的家私也都齐全，很有家的味道。刘蕊放假的时候去表妹那里玩，住过几个晚上，很是羡慕。一个人在外，免不了要受到许多的挫折和委屈，需要发泄情绪。而发泄情绪最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没有家，有个暂时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也算是满安慰的。
　　 刘蕊在厂里住的是四人小宿舍。四姐妹知根知底，相处也还融洽。但人心毕竟隔着一层肚皮，总有一些言行需要顾及，一些情绪需要克制。
　　
　　 想了一中午的烦心事。下午一上班，刘蕊就红肿着眼睛找人事主管张小姐，要求急辞工。张小姐接了她的辞职报告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接待室，就示意她去接待室谈。
　　 关上门，张小姐对她说，我劝你暂时不要辞工。就算你要辞工也不要选择急辞工。你知道的，按厂里规定，急辞工要扣一个月的工资代替通知金，你干吗要把血汗钱便宜老板啊？再说你现在走根本也拿不到工资。前两天三个急辞工的都是财务给打的欠条。财务那里现在连一千块钱都没有。要是辞工马上能拿到工资，我也辞工了。两月都不发工资，谁受得了啊？
　　 我知道这些啊，但是我没办法，到处都急等着要用钱。她无奈地说。
　　 那你在外面找好工作了吗？听说现在外面工作特难找。我们厂上个月辞职的仓管李小姐，到现在还没找到事情做，前天给我电话还想回来。
　　 去年春节放假，刘蕊也想过跳槽，找个工资高点的，能学点东西的厂进。可是在外面跑了一圈之后，发现条件好点的大公司自己学历不够，小厂倒是有能进的，但比她现在的厂好不到哪里去，有的还更糟。表妹劝她干洗脚妹。她还真试过几天工，但是培训后的第一天上班就被开除了。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本地老头，在她给他做腿部按摩时，老头伸手就摸她的胸。本来就紧张得跟个刺猬似的，受这一袭，立即就忍不住跳开了喊，你要干什么啊！结果惊吓了客人，也得罪了沐足阁主管。她被罚押金五百，立即开除了。
　　 见刘蕊不说话，张小姐说，你要不就先正常辞工，一个月以后再说。怎么样？
　　 不过我……我还是想急辞工。没心思做了。你问过老板什么时候能发工资吗？她说。她想起上次去沐足阁上班被开除之后，表妹劝她的那些话，她想实在不行，就按照表妹说的再试一次，起码工作没这么累，工作环境有空调，最主要的是工资高很多，从不拖欠。
　　 我上午刚给老板打过电话，汇报劳动分局来电话。我们厂辞工的人去那里告状了。老板过去了，估计还是和以前一样，去请劳动局的人吃饭，请求他们宽限几天，签一份整改通知书了事。这会儿他应该正在跟劳动局的头头脑脑们编瞎话吧。
　　 那我就听你的，重新填一份常规的辞职报告，一个月之后再离职吧。她对张小姐说。她觉得张小姐确实是好意。张小姐和她都是厂里的老人了，都做了四年多，已经厌倦了。
　　 这就对了。刘姐我先借你五百用，等你发了工资再还我吧。
　　 谢谢你了。我确实急等着钱用。她看着张小姐问，你估计月底能发工资吗？张小姐说鬼才知道。
　　
　　 二
　　 都说中国的商人特别怕当官的，很多老板不敢和当官的平起平坐。这话也不见得全对，有时候还得看关系。起码宏兴手袋厂的老板张虎就不这么认为。县政府好几个直属部门的一把手都和他称兄道弟，在一起无拘无束。遇到麻烦事去找他们，张虎显得从容而随意。
　　 早上厂里的人事张小姐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没起床，听完了张小姐的电话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会处理的，就倒头又睡了。十一点多的时候，另一个来电吵醒了他，是劳动局金局长的助理小赵。
　　 小赵告诉他有人去投诉他们厂拖欠工资，要他尽快解决。他说，麻烦你跟老大说一声，我最近确实很困难，迟几天就解决，一定不让你们为难。希望你尽快解决，金局最近好像心情不佳哦。知道了，他起身下床，那一刻觉得下腹发涨，就拿着电话一边说，一边往洗手间走。几秒之后，撒尿的声音就通过话筒传到了小赵的耳朵里。小赵问，你在哪里？他笑笑说，我在洗手间，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撒尿的玩意。我通知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小赵撂了电话。
　　 洗漱完毕，他才回过味来，他和小赵的通话态度是不是有些过分？他心里隐隐不安起来。要不要给小赵打个电话解释下？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要是人家没觉出他的不在乎，这样一来岂不是真让人记恨了。没必要太抬举他，毕竟也就是一个助理，不值得大惊小怪。归根到底什么事还得金局长说了算。还是中午去请金局长吃个饭吧，凭他和金局长之间的关系，一切应该都没什么。
　　 张虎和金局长的交往是从几年前他被处罚开始的。当时他们厂因为工资不达标准，超时加班被劳动局查封了。深谙社会关系学的张虎，装了三四天“孙子”，死乞白赖地跟在金局长的鞍前马后，最终不仅用区区几万元就将事情顺利解决，还和金局长建立了非一般的关系。
　　 此后的逢年过节，张虎总会电话秘密邀约金局长。饭桌上的恭维打头，饭后的沐浴铺垫，再往后的色情按摩和临别时的红包收尾。一整套节目必不可少。无法摆脱他“纠缠”的金局长也就只好将错就错了。当你拧不过生活的大腿，就别试图去损害自己的胳膊，不如躺下来休养生息也就罢了。再说了，这年头，领导里比他“厉害”的角色多得是，谁又能把谁怎么样？如此一琢磨，金局长也就没有了什么愧疚的，表面上和张虎也就十分“兄弟”起来。
　　 凡事不过三，过三就变味了。甚至能形成某种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规律。张虎开车去找金局长的路上，心里想，让老小子这么多年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不就图关键时候帮我打下工吗？以前又不是没搞过这类事情，安抚下职工，拖个把月不就完事了，有什么值得拿捏的。还要安排小赵给我电话。这些败类，也不过就是一餐饭，两条烟的索求。想到这里，张虎自己摇摇头不自觉地笑了。要是真的都不“败类”也很麻烦。商人难做啊，一边恨着怕着官员的腐败，另一边又豢养着腐败。真要是“原则”起来到是更麻烦了。
　　 张虎在途中超市买了两条中华，一瓶茅台放在车里。然后给金局长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只能直接去他办公室找他了。
　　 在传达室通报之后，保安告诉张虎说金局有事要你等一会。张虎有点纳闷。平时他来找金局，都是登记下保安就带他上去了。他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能有什么事情。他点了一支烟，想着怎么给自己打圆场。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保安才喊他说金局叫他上去。张虎到了金局的办公室门口，门关着。以前张虎来找他门都是打开的，金局都是面带微笑，坐在会客沙发上泡茶，一见到他就招手叫他喝茶。他也就嬉皮笑脸地两手作揖，谢谢大哥！坐下点烟。这回不然，张虎轻轻敲了几下门，听里面喊：进来！张虎进去，只见金局坐在办公台后面，戴着老花镜，头也不抬地伸手指了指沙发说，你先坐，我看完这点。
　　 张虎明显觉得气氛不对，心里发怵。他不声不响地坐下，揣摩着金局的意思。不多时，金局站起来，抱怨了一声“这两天忙死了”。然后绕过办公台在他对面坐下问，你又有什么事啊？张虎讪讪地说，没什么事。好久没见大哥了，心里想得慌，就过来看看你。
　　 笑话！你想我？我又不是女孩子，想我干吗？金局的脸上挤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接过他递上的香烟，对着他打着的火机，猛吸一口接着说，早上听了小赵的汇报，我不理解，你这办的是什么事情啊？
　　 大哥实在对不起，我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搞清楚，还以为是我厂里……没等他说完，金局掐断了他的话头说，你用这种态度对待小赵就是针对我啊。
　　 我们好心通知你，不想把事情闹大。你倒牛起来了。换了别人我们早按程序下去检查了，该罚罚，该封封。再说了，小赵是我的助理不错，但他还是政府公务员。你满不在乎地对他，明显就是仗着我们的关系比较好嘛。他要是和其他人说了，本来我们清清白白的，人家都会误解我们有什么龌龊事。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连打狗看主人都不懂啊你？数落完之后，金局的脸色平和了很多，看着张虎，等他的回应。
　　 张虎此刻全明白了。他满脸的愧疚，对金局说，大哥实在对不起，我就是猪脑子。真的没想这么多。求大哥给个机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没等他说完，金局再次打断他，别啰嗦了，跟你说的事情你都清楚了吗？
　　 都清楚了，我回去马上就处理。张虎一脸唯唯诺诺的表情。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啊？金局终于给他倒了一杯水，语气缓和下来，接着说，老弟啊，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关系了。我知道你有难处，但你以后做事要多想想，我们也是不容易的。你说你有困难，我理解。现在做企业的老板个个都说自己亏损严重，撑不下去了。所以我们也响应上面的号召，给你们一定的支持，没有追查的那么严。但是我们给你们行了方便，你们不要做成随便好不好？事情闹大了，我就是你亲哥也没用，我上面还有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