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妈嫁过门第二天，一大清早伴娘就把一大海碗的莲子汤端了过来，伴娘是五叔的侄女庄慧。我看到庄慧大姐端着个莲子汤进屋，就朝楼上喊，五叔，莲子汤来啦，莲生贵子啦。五叔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句来啦，一声呼啦呼啦的漱口声后，就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我闻着莲子汤，口齿间就不觉地生了水。
　　 “大姐，莲子汤还有没有。”
　　 “给你留着呢，呵呵！”
　　 庄慧大姐听到我的大喊，欢快地说。五叔搀着五妈来到客厅，大姐叫了声五叔，又甜甜地叫了声五妈。五妈脸上红扑扑地，不知道是早上上了妆，还是新婚的羞红。她高兴地应了声，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大姐手里说，一大早地，难为你了。大姐也不客气，一手接过红包说，一家人客气什么，那我先回了。
　　 大姐说完就出门回家，我对大姐说，你等等我，我去给五叔他们问声好，跟你去喝莲子汤。大姐白了我一眼，你去问好，黄鼠狼给鸡拜年！我没理她，走向屋子。
　　 五叔五妈，侄子给你们问好啦，百年好合，莲生贵子。五叔一见我，就一脸厌烦地对我挥手道，小鬼！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我说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新婚头日地就这么不待见我，我不跟你计较，我是特地来给五妈问好的。我一无辜地望着五妈说，莲子汤够吗？我再去给你端一碗去？五妈一脸疼爱地望着我说，够了。同时又白了五叔一眼，表示对五叔刚才的话不满。五叔怕五妈不高兴，便端起莲子汤，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完全无视了我。我便轻声地对五妈说，我昨天压床，五叔红包还没有给我。五姨听了也不说话，露出一脸的疼爱，掏出两个红包要递给我，说，他没给你我给你补上。
　　 呯！
　　 五叔猛地把海碗往桌上一放。我预感到不妙，一把抢过红包，一个转眼就奔到屋外，往庄慧大姐家跑去。
　　 “小家伙，你别让我抓到，这账以后慢慢跟你算！”五叔气呼呼地大喊。
　　 “等等我，小夏。”大姐气喘吁吁追赶我。
　　 “快点，莲子汤马上凉了。”我当然不敢停下来。
　　 我一口气跑到大姐家，爷爷奶奶正坐在桌子上喝莲子汤，二叔跟二妈神情专注地说着什么。我跑进屋子他们只望了我一眼，继续交谈。奶奶让我赶紧坐下来，接着就去厨房帮我盛莲子汤来。一大早又去哪疯去了？爷爷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只责问了一声，就接着听二叔二妈谈话。小夏他又抢五叔的红包了。大姐刚追了上来就告我一状。奶奶给我把莲子汤端上桌来，听到庄慧的话，对我说别胡闹，让你五妈看笑话。我说我没抢，五叔他以前就和我说过等他结婚了要给我十个红包，你们都听到的。是他先说话不算话，何况我昨天才从他身上抢了八个，还不够呢，今天两个是五妈主动给我的，五妈才不会看我笑话。奶奶见我一脸委屈状，说，反正你一天也不安定，赶紧把莲子汤喝了。
　　 突然爷爷把桌子一拍，什么混账话。吓得我差点把莲子汤洒桌上，可很快我就平静了下来，心却还在扑扑地跳。我知道这是大人间的谈话，与我无关。
　　 “那就急这两天！”爷爷似乎很生气。
　　 “老五说陈月她弟弟今天晚上去镇江，一起走刚好省个路费。”二叔小心翼翼地应答。
　　 “老五说！老五说！我看是陈月说的吧，她想怎样，她要是真想省路费，让他弟弟后天归宁的时候走。城里人娇贵是不，下不得厨房，呆不得乡下是不？老大到老四，你们哪个结婚的时候没在家过了三日入厨。以前她和老五谈恋爱，不会烧饭我也知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我不管，以后他俩日子怎么过，我也管不着。但这三日入厨是风俗，是我们庄家历代的规矩，破不得。”
　　 “老爷子你少说两句，今天还要回门，别让新娘家在那头说不好。老五到那头也难看不是。”
　　 奶奶一脸埋怨。
　　 “五叔五妈你们来啦。”
　　 庄慧的话刚说完，五叔就领着陈月进了门。
　　 “爸！妈！二哥！二姐！”
　　 五叔叫我的爷爷奶奶的时候，五妈也不算话，只分别弯了下腰。当五叔叫我二叔二妈时，五妈腰也不弯了，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轻轻弯一弯。
　　 奶奶说，同德，快跟小月坐下。闷声发大财，好！好啊！小月啊，这问候也问候过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今儿个回门，开老二的车去。晚上团圆饭就在老二家办吧。你们的新家也没添置多少厨具，过不了两天你们又出门了不是，新家就没必要折腾了。老爷子你现在去老大家一趟，让他们一家中午就过来。奶奶说到爷爷时，语气里满是不满，要将他支开。
　　 我问奶奶，什么是闷声发大财。奶奶说，你小孩子家问那什么多做什么。
　　 我对奶奶呶呶嘴，和庄慧大姐一起商量上街，我早就想买街上徐福百货那把一米长的自动有声水枪，而今兜里有了钱，当然是要第一个实现它。庄慧大姐起先不同意我去，在我不断地鼓动加上分她两个红包的诱惑下，她才高兴地答应了。其实我知道大姐很喜欢逛街，因为每次逛街，累得我两条腿都拖不动的时候，她还不想回去。
　　 爷爷似乎是刚才的火发完了，也不说话，喝完碗里的莲子汤便出门了。五叔接过二叔的车钥匙，启动了那辆吭哧吭哧的老五菱面包车，我和大姐早已钻进车里了。我说，五叔，我们上街，带一程。五叔说，路费拿来，2个红包钱。他说完就把手伸向我。我掏出两个红包绕过他的手趴在副驾驶的坐椅背上说，五妈，路费钱给你。五妈就咯咯地笑，说算了算了，这次免费。五妈的笑声很好听，如风吹银铃般飘在我耳畔。五妈笑完就说，还不收好，小心你五叔给你抢了。
　　 五叔没有抢我的红包，他这时突然坐正，轰地一踩油门，车就蹿了出去，突然的加速将我一下子摞在了后车椅上。我的脖子被撞的生生的疼。
　　 “你慢点！”五妈奚落五叔。
　　 我听到大姐哈哈地大笑，五叔也在大笑。我说，你们笑啥，疼死我了。五叔听了我的话，笑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会，我的疼痛才消下去大半，这时我抬头看窗外，成片的屋舍在飞快地倒退。五叔一边高速地开着车，一边和五姨再交谈着什么，不时地笑几声。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的心思都跑到徐福杂货店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亮，我便醒来了。奶奶正和大姐说着什么，我怎么努力也听不清楚。只听到最后奶奶说，你到底记住了没，你再给我学一遍。大姐不耐烦地说，记住啦，记住啦。
　　 我一骨碌起了床，我问大姐，你和奶奶刚才说啥，大姐说，五妈烧豆腐，你去不去吃。
　　 “去，当然去。”
　　 也不知道五妈早上什么时候就起来了。我们到五妈家时，五妈正坐在门口看手机。见到我和大姐后，五妈说来啦。我说五妈，你起的真早，五叔还没起床吧，懒猪！大姐说，你还想不想吃豆腐了，今天不准乱说话，想吃豆腐你就一句话也不要讲。五妈听了大姐的话，笑笑，神情中似乎夹着无奈。那无奈像是对大姐说的话，又像是与我们都无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悻悻地对大姐点了点头。
　　 五妈说，做豆腐吧。我这才发现豆腐被五妈切成了一个个一二厘米的小方块，整齐地放在两个盘子里。五妈在锅里热了油，就将豆腐放进去煎，待豆腐煎得发黄时，大姐就认真地说：
　　 “豆腐煎的黄，来年生个状元郎。”
　　 大姐的认真是一时的，说了两次，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可越忍她就越想笑，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锅里的豆腐，笑完后继续说：
　　 “豆腐煎得黄，来年生个状元郎。”
　　 就这样边说边笑地重复说了四五遍，大姐觉得了无趣，就抬头问五妈，这豆腐怎么还不跳。这一问就把五妈问笑起来了，又是那银铃般的笑声。五妈说，你见过豆腐在锅里跳么。大姐说没有。五妈就说，那下面还要说什么，你尽管往下说，别管豆腐跳还是不跳了。五妈说这些话时，手里的锅铲不时的轻轻地翻着豆腐，我看到她苦笑一下，那是一种一带而过的笑，苦涩涩地不易察觉。可它逃不过我的眼睛。因为我觉得五妈的笑很美，我喜欢看，就像爱听她银铃般的笑声。所以当大姐和五妈的眼睛一直盯着锅里的时候，我就把目光放在了五妈的脸上。大姐不笑了，眼睛还盯着锅里，不过嘴里继续说着吉利话，流利地就像背一首熟悉的唐诗，我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但我知道她的心思肯定不在豆腐上了，我望着五妈的脸，总觉得五妈的心思也不在豆腐上。
　　 “豆腐煎得跳，新人就坐八抬轿。”
　　 “豆腐煎得黄，来年生个状元郎。”
　　 “……”
　　 五妈对大姐说别说了，豆腐都快糊了，赶紧盛上吃了吧。五妈说这话时望了我一眼。我不客气，径自拿了个碗去盛上油煎豆腐吃了起来。大姐也装了半碗，一边吃着一边絮叨说，奶奶不是说豆腐在油锅里会跳吗？
　　 五妈坐在门口看手机，说陈强的车也快来了吧。我说什么，五妈没有理我。我就大提高嗓音叫了她一声。
　　 “五妈！”
　　 “什么？你叫我？庄夏。”
　　 五妈刚出神就被我打断了。我说你刚才说谁的车来了，五妈说是她弟弟的车。我说做什么，她说回娘家。我说昨天不是刚回的吗？怎么又回了。五妈望着我，我总觉得五妈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爱，就像是暖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像奶奶看我的目光。这不是你们家的风俗么，你奶奶没有告诉你吗？
　　 “那叫“归宁”，就是回娘家。去年四叔结婚的时候，我也是伴娘，你不是说你啥都知道嘛！”
　　 大姐听到问五妈的话，奚落我。我不高兴了，就朝着大姐生气的说：
　　 “你懂你懂，就你懂。还不是奶奶跟你讲的。”
　　 这时我又看到五妈苦苦地笑了一下，这次没有掩饰，苦笑完又径自地看手机。我想五妈一定不喜欢这些规矩，可我没有问她，我不敢问。我记得昨天早上喝莲子汤时，爷爷吃突然拍桌子时好像就在讲规矩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五妈有关。
　　 我不想和大姐讲话，我有时候想她真不是一个好姐姐，啥事都跟我争个强，最爱告我的状，我觉得我真得不是很喜欢她。不过我很喜欢我的五妈，结婚前两个月五叔就把五妈带来了，五妈第一次见到我，就从包里给我拿了许多我没吃过的果子糖果，五叔说，那是五妈来之前花了半天时间在超市买的。五妈从来不会对我的淘气生气，所以我没事就找五妈玩。五妈没事的时候总爱拿着本书坐在阳光里读，她的包里总是放着一两本书，隔段时间就换掉，五妈很少出门，也不知道她的书在哪换的。很奇怪，五妈好像也很喜欢和我说话，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烦恼，有时我对她淘气，她就望着我暖暖地微笑。比起五妈，五叔就真不是一个好人了。照我看来，他是仗着自己是大人，欺人太甚。有一次，我和他闹，他就用宽壮的双手一下子把我举过头，说我再不听他的话，他就把我扔河里去。他说着还不停地摆出把我扔出去的动作吓我。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吓我，我说我就不听他的话。他说你真不听，我真扔了，他刚说扔，我就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
　　 那次五叔真的把我扔进了河里，虽然火速地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不停地和我解释说，他不小心，手一滑，我就飞出去了。可我无法不对此十分生气。五叔他不正经，对一个小孩子道歉都不正经，他和我说，我不愧是滑头，要是别人，他的手肯定滑不了，怪只怪我太滑了。他这个时候还不忘损我。五妈仿佛也看不惯他欺负我，就气道：
　　 “你一个老大不小的爷们，老跟一个孩子斗什么气！”
　　 五妈这么一说，五叔果然就不和我闹了，他拼命地哄我不要哭，我不是被他气哭的，我是被吓哭了，一下子就被人扔进河里，哪个孩子会不被吓哭啊。五叔说，你不哭了，我带你去街上徐福杂货买水枪，买什么都行，我不理他。他又说，等他和五妈结婚时，给我十个红包。我知道一个红包就是五十块钱，去年四叔结婚的时候我就得到一个。我说真的，他说你五叔说话算话。这一说我就忘了哭了。这时我望向五叔，学着五妈刚才的腔调说，你一个老大不小的爷们，跟我一个孩子斗什么气。五妈一听我这话，噗地就笑开了，我看到刚刚还和五叔埋怨的五妈突然开心地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五叔见我笑了，以为是他诱惑般的道歉起了作用。就说，小家伙，不生气了。我说不气了，不气了，我一个好孩子跟你这老不正经的爷们生什么气。五妈听到我的话笑得就更欢了。其实我是见到五妈笑得那么开心，才不想闹下去了。我可没有原谅我的五叔，落水之仇，我的怨恨深着呢。
　　 我放下碗，拿了个凳子坐在五妈旁边。我天真地望着五妈说：
　　 “我又不当伴娘，奶奶和我讲那些做什么？五妈，我听爷爷说你们今天要去镇江，什么时候回来？”
　　 五妈抬头望着东方刚刚破晓的阳光出神，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之后她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
　　 “不知道呢？庄夏，你会想五妈么？”
　　 “会呀，我最喜欢五妈了！”我望着五妈的脸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