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菜种在雪地上
十四岁那年,一场矿难夺走了胡汉让的生命,撇下了惠芹。那时候,惠芹刚刚嫁到胡家。
十四岁那年,惠芹十九岁。
十四岁那年,长冈水库沉船事件发生,遇难者中有我的父母,他们俩就这样撇下了我孤身一人。
从此,隔壁家的惠芹就过来担起负担我的责任。
后来,有人给惠芹做媒,惠芹就问了一句,带上田中禾行吗?
那个媒婆便再也没有登门。
再后来,又有几家来做媒,惠芹始终是要求一个,让我带上田中禾就可以,不然就不行。
惠芹娘家的人气得快要发疯了,说,惠芹,你是不是脑袋进水啦,当初不让你嫁给胡汉让,好,后来就让你嫁了;可你现在要带着一个不是拖累的拖累,到底算是怎么回子事?
惠芹就说,反正我一个人,正好可以照顾这个孤苦伶仃的田中禾。
惠芹家的家境不错,当初嫁给胡大哥时,惠芹家的人就极力反对,甚至要和惠芹断绝关系,可是惠芹仍然嫁给了胡汉让,惠芹说,她看重的是胡汉让的人品;胡汉让去世后,惠芹没少受她娘家人的奚落;为了逼惠芹早日改嫁,她那蛮横的弟弟甚至扬言要烧了我的房子。
惠芹就还是那句话,改嫁可以,带上田中禾。
尽管惠芹美丽贤慧,可谁家愿意她拖着个本不是累赘的累赘嫁过去?
那时候,我正念初中。
我想,等我长大挣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惠芹的养育之恩。
中考之前,我对惠芹说,嫂子,我报考了中专,这样就可以早一点出来工作。
惠芹一听,很愤怒地瞪着我,田中禾,你怎么能这样,你将来是要考大学的。不行,你得给我改过来。
惠芹拉着我去找老师,硬是将志愿改了过来。
随后,我顺利地考上了县上的重点高中,惠芹得知消息,给我做了丰盛的晚餐庆贺,中禾,你要好好读书,给惠芹嫂子争口气。
惠芹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很沉重。
第二天,惠芹红肿着眼睛回来。我问她怎么了?惠芹沙哑地说了声,没事儿,刚才让沙子撞进眼睛里了。
第三天,惠芹的弟弟过来冷嘲热讽地说她,我才知道,惠芹为了给我筹集学费,上娘家借钱了,却被娘家人赶了出来。
看着惠芹还有些浮肿的眼睛,我说,嫂子,我不念书了,现在的文凭也不是那么重要,很多工厂对学历也没什么要求……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惠芹就一巴掌扇了过来,田中禾,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难道你要像胡汉让那样,也去钻洞子呀……
惠芹朝着我大吼大叫。惠芹一直都是个温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火。
那段时间,惠芹总是回来得很晚,每次回来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样子却疲惫不堪。
我便问惠芹袋子里装的什么,她始终不准我看。
就要开学了,还差一点学费,惠芹就去医院卖血,可惠芹本来就贫血,医院不让,她就跪下来求医生护士。
开学那天,惠芹亲自把我送到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又到宿舍帮我铺床叠被,忙里忙外的。
惠芹走后,同学就说,田中禾,你妈妈对你真好!
我一听,心里涌过一丝酸楚,那不是我妈,也不是我亲嫂子,是一个邻居嫂子。
同学们吁嘘不已,有人窃语,这么老的嫂子,还不是亲的,是不是你跟她有……?
我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家离学校很远,每个月我才回去一次。每次回去,惠芹都会准备丰盛的饭菜招待我。回校临走时她还做好多的菜,装在饭盒里,然后告诉我哪些要先吃,哪些可以后吃。
每次都是看着客车走远,惠芹才放下挥动的手。而每次再回家时,都发现惠芹又比上一次苍老了许多。
为了供我上学,惠芹不光在家种地,也在圩上摆地摊,还到圩上的扎花厂联系了扎花的营生,收摊回来或者遇上下雨天不能摆地摊,她就在家扎花。
那次回家,看见惠芹在灯光下一丝不苟地扎着,我就说,嫂子,我来帮你扎吧!
惠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我清楚地看到她额头上的皱纹,就像冬天的老树皮一样,一褶一褶的。失去光泽的黑发间,赫然有几根银丝参差夹杂着,那样地醒目,像几把尖刀,锋利地插在我的心上。
惠芹笑了笑,不用了,你明年就高三了,加紧学习吧,给我争口气。
我使劲点头,转过身,眼泪像潮水一样汹涌,嫂子,您才二十四啊!
惠芹刚嫁给胡涨让的时候,是那么年轻,光滑的脸上白里透红,一头乌黑的秀发挽起,就像电视里、挂历上的明星。
我跑进屋里,趴在桌上任凭自己的眼泪扑簌。
一年后,我以全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惠芹买了很大的一封爆竹,长长一溜铺在地上,像一条火龙。
惠芹点着一支香,递给我,中禾,你去点吧!
我接过香,就像接过惠芹所有的期盼和祝福。
在噼哩叭啦的爆竹声中,走来了四乡八邻的人们。
那天,惠芹的爹娘,还有她弟弟也来了,站在人群中。
惠芹看见他们,走了过去,扑在她母亲肩上,失声痛哭。晚上,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吃饭。她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说,田中禾,你真的该好好读书。
挨个敬了惠芹的家人,我真诚地感谢他们给了我一个好嫂子。
最后敬的是惠芹,她却站起身,笑着说,中禾,你我是一家人,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大学的生活和学习,比在高中轻松得多,每年我都能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学校的助学金。
惠芹却仍然每个月寄钱给我,要我吃饱穿暖,注意身体。
大学一毕业,我就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待遇很好的的工作。我立马将消息电告惠芹时,她激动不已,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嫂子我再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半晌,我突然从嘴里迸出一句话,嫂子,等着我,立马回来娶你!
嫂子听完,在那边咳咳地笑出了声,田中禾,你这国际玩笑开得有点大嗬;别说混帐话了,好好工作,争取给嫂子拐个你侬我侬。
我倔强地说,不,我就娶你。
惠芹一听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当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时,惠芹已经备好了饭菜,只等我回来。饭桌上,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
见我回来,惠芹就说,中禾,快叫邬大哥。嫂子以后就去跟他过了。那个老男人站起来,一边跟我握手,一边啧啧啧,大学生,不简单,这,这,这……
我跟老男人只握了三秒钟,就跑回房间里去了。
没过几天,惠芹真和那个姓邬的老男人结了婚。
我去了邬家喝喜酒,喝了很多酒。惠芹也喝了不少,隐约听见她对别人说,看,这个,就是我的弟弟田中禾,上海名牌学校的大学生呢!在上海工作……
二0一二、一二、一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