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残
豆花嫁残疾人,不是因为自己长得丑,也不是因为自己有残疾,而是因为创富。豆花是南方人有丈夫,也有女儿,豆花长得挺漂亮。就因了这张漂亮的脸,豆花屡屡得手。
豆花每年离一次婚,都在冬天。冬天是寒冷的,每个人都需要温暖。特别是那些残疾人,没有沾过女人的残疾人,在寒冷的冬天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冬天是温暖的。离婚是假的,有离婚证,证是假的。这东西很好搞,只要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假证,就是假人也很容易搞。连十几岁的毛孩子都能从劳务市场雇一个假爸爸应付每周一次的家长会,何况一个大人,一个漂亮的大女人,一个与九个残疾人生活过九个冬天的假老婆。豆花不怕他们发现识破,因为就一个冬天,很短很短,只要豆花需要的一旦到手,挨过冬天,在迎春花开满山岗的春天,豆花就像一只候鸟,一只另类候鸟。候鸟是要到温暖的地方过冬的,而豆花正相反,要到寒冷的地方过冬。春暖花开,悄然飞走,只留下一片虚幻,伴着残疾汉们春天里那声长长的叹息!
张拐腿是豆花嫁的第十个男人,也是豆花决定最后放手的男人,豆花想结束这种生活,过份安安稳稳的生活。夫妻俩本应该过安静日子的,但都很懒,懒就穷,穷就有了穷想法,有了穷想法,良心也就穷没了。
豆花是她丈夫放飞的一只鸽子,寒冷的冬天就落在了张拐腿的家里,还有一只小鸽子——豆花的女儿,二岁,圆圆的脸蛋,一双天真无邪的小眼睛闪动着晶莹的泪水,依偎在豆花的怀里,不住地哭。张拐腿一瘸一拐在豆花身边停下脚步时,那个煽了豆花两个耳光的男子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张拐腿看了一眼母女俩,挪动外撇的右脚想走。豆花却哭起来,女儿也哭起来。母女俩的哭声像一个凄凄惨惨的钩子,牢牢地钩住了张拐腿的脚脖子再也无法挪动。他回转身,又看了母女俩一眼,他忽然觉得他与泪眼嘙娑的母女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一拽一拽地牵引他。
他怯怯地问:“咋了?大冷天里,快回家吧?”
豆花止住了哭:“家没了,哪回呢?”
“男人呢?”
“离了!”
起风了,凌咧的北风把豆花的回话吹进了张拐腿的心窝,冷冷地使他哆嗦一下。他看见母女俩也不由自主的哆嗦一下,像是他拽动了那根无形的线。母女俩身后,远远的山梁上,日头也哆嗦一下,跌进了山后。夜色漫过来,凉风掀起黄大衣一角,恣意的往里钻。他不忍心把母女俩丢在这荒野里,寒冷凝固了大脑里想要跳出来的问号。他干脆把黄大衣脱了,披在了女人身上:“跟俺回吧?”
张拐腿转过身,挪动了向外撇的右脚,一瘸一拐地向家走去。
豆花迟疑一下,但立刻抱紧了女儿跟了上去。像是抓住了张拐腿身后那根无形的线,一前一后,在张拐腿一拽一拽的牵引之下消失在夜幕里……
张拐腿一生下来,腿就是残疾的。命苦,刚学会走路,爹就丢下娘俩到祖坟的坡里看坡了。娘俩相依为命。张拐腿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娘又被一醉酒的司机开车撞了,血肉淋淋地去坡里找病歪歪看坡的爹去了。
张拐腿哭得天昏地暗。好在娘的走给他得来十万元的赔偿,不像爹走时留下了一屁股债。哭过之后,日子还得过下去。族人可怜他命苦,想给他娶个女人却不随人愿。
那根无形的线却在这个凄冷的夜晚,把张拐腿和豆花拴在了同一间屋里,同一张床上。当豆花踩着张拐腿的脚跟走进他的屋子里,屋里便有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这味道使他在息灯躺下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他与豆花只隔着一堵墙,他听见豆花在床上翻身的声响穿过这堵墙,轻轻地、暖暖地抚摸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使他热血沸腾。紧接着一声脚碰地面的轻响朝他的身边慢慢飘移过来。暗夜里,他看见豆花像蛇一样婉蜒而来。润滑的纤臂缠绕着他的脖颈。温润的红唇吻住了他的唇,豆花整个身子压了下来,他又翻过身来,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张拐腿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幸福了!
当声声清脆的鸡鸣,叫醒漫长的冬夜,李拐腿还沉浸在幸福的睡梦中。豆花已经醒了披了衣服依偎在床头上,看着睡梦中的张拐腿那张细窄瘦长的脸上嘴角流出的幸福的口水凝固在稀疏松乱的胡须上,心里陡生出一种厌恶。但一想到心中那个使命,这个涌自心底的厌恶很快烟消云散。
天已经放亮,麻雀在杂乱的树枝上叽叽喳乱叫。豆花穿好衣服,走下床来,在张拐腿的厨房里忙碌起来。一会儿,屋里便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弥漫开来。张拐腿被这香喷喷的味道诱醒了。
当至爱的亲人离他而去,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独守着这座屋子,即使守在火炉跟前,也感到一种冰冷,这是从心底生长出来的心冷。心冷有时候比任何一种寒冷难以抵御。但事世无常,突然一个回转,使他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梦景,这梦境又在复制昨夜蛇一样缠绕他的真实。蛇一样的豆花就在自己的眼前,正端着香喷喷的饭菜朝他走来……
早饭吃罢,豆花走出屋子,来到院中,树上的麻雀早已叽叽喳喳的不知飞到了那里。屋后的山梁上日头开始时还似醒非醒,一会儿便睁开了七彩眉睫,斜照下来,院里便有了斑斑点点的阳光,驱赶着这座鲁中山区农家小院的寒冷。
豆花这才发现他是住在村庄的最北头的最后一家人,屋子的后面除了山还是山。豆花心里一阵欣喜,这独特的地理环境是豆花必须有的,在豆花和男人开发的创富项目中钱、残疾和住址环境是首选的。
冬天邻里之间很少走动,谁也没有发现张拐腿金屋藏娇。张拐腿为自己因怜悯而得到的男女之欢心安理得,从吃过早饭到日落中天,他一直在逗引小女孩傻哈哈地笑个不停。这笑声把豆花四处张望的目光逗引过来,落在窄瘦细长的脸上,落在斜撇的右脚上,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豆花知道,她就要和这个男人过一段夫妻生活,这个妻子角色她不要排练就很快进入角色,从早晨到中午,豆花一直在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
而张拐腿的脑海里却是另一种想法,豆花在昨夜像蛇一样缠绕他只不过是感激他给了她母女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躲过冬夜的寒冷。在翻云覆雨过后,天亮之后,她们母女就会离开他,到她应该去的地方。他从没有侈想他和这个女人能有一个天长地久的结果。以身相许的激情只不过是对他的安慰。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女人好像没有要走的迹象,仍若无其事的拾掇着他的那些衣服和家什。其实他心海里何尝不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一起走过冬天,走过春天,享受男人女人恩恩爱爱的日子。
他这样想时,目光就不住的往偏西的日头上瞟。他多么希望日头从此停住,让这个令人留恋的白日长一点再长一点。这女人就会多待些时间,温暖也就再多一点。
当他眼瞟偏西日头的时候,豆花的目光也游移过来。豆花心里掠过一丝恐慌和不安。就像是他在下逐客令一样,让她们母女离开这个家,这个男人。于是豆花抱起女儿装作要走的样子。豆花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让她这样走的。目光就盯在了张拐腿的脸上,又与张拐腿的目光在干冷的空气中不期而遇,便又多了一些难舍难分的柔情。
张拐腿以为豆花真的要走,心里却又乱得六神无主。吞吞吐吐地说:“咋……要……要走啊?”
“走吧,俺……”
“天都……都快黑了,这么冷的天……”
豆花向偏西的日头望了一眼,他也向偏西的日头望了一眼,又同时定格在那里。好一回儿才同时回过头来,四目相遇,又多了一份柔情和难舍。
“还是再住一宿吧?”
张拐腿挪了挪外撇的右脚,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豆花终于回过身来走进屋子里,张拐腿也一拐一拐的跟在后面,像是被她母子俩用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拽一拽的地进了屋里。
日头在西山顶一个跟头栽倒了山梁后,无边的夜色漫过来,寂冷的山村里闪烁着远远近近的灯火。
豆花又像蛇一样缠绕过来。
她说:“娶了俺吧,俺要跟你过日子!”
他说:“残腿坏胳脖的,你不嫌弃?”
“不嫌弃!”
豆花吻住了他的嘴,把他压在了下面,像是在征服一座山。
知道张拐腿家里有女人的是本村的一只手王三。那是在女人住下之后的第三天的下午,一只手王三晃动着膀子来到了张拐腿家里,见一个女人把张拐腿的家里拾掇得整整洁洁的,大吃一惊。他迈出的右脚又缩回来向回走去,那只没有胳脖的右肩上耷拉下来的衣袖在空中一甩一甩的。张拐腿听到脚步声,挪出脚来的时候,一只手王三已走没了踪影。
“谁呢?”豆花问张拐腿。
“一只手王三!”
一只手王三也有过女人。他的一只手和胳膊是在砖厂里被机器咬去了。砖厂虽然给了他十五万元的赔偿,但女人却一直没找上。邻村有一个人贩子从云南带回一个缅甸女人,脸黑墟黝黝的一个女人。这女人为了那十五万元钱嫁给了没有胳膊和手的王三。开始还怕她跑了,时时看管着她。直到这个女人的肚子鼓起来又扁下去的时候,王三才放松了警惕。有了孩子才会拴住女人。有了孩子女人才与他真心过日子。当王三把用胳膊和手换来的钱如数交给这个黑如碳火的女人,女人却带着钱抛下孩子和王三远远地逃走后,又返回来把孩子买掉,他这才发现这个女人不仅脸黑,而且心也黑。
当张拐腿讲到这里的时候,嘴里的牙咬得嘎嘎只响。两眼紧紧地盯着正在心不在焉的豆花,豆花的心里一阵恐慌,好像自己就是那个缅甸黑女人。而他正在用牙齿狠狠的把她嚼碎。
豆花的眼前,王三的那只没有胳膊和手的袖管一直在晃来晃去。晃得她心惊肉跳。她知道了世上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在做着同样的事——在那些残疾男人之间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以前离开那些残疾男人时从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一切都心安理得地来去自如。
豆花不知道来年春天,自己从这个咬牙切齿的男人身边离开会是怎样一种情景。以前的几个残疾男人都是因自己的悄然而走愿打愿挨。只有一次挨了第八个男人的打。那男人狠狠地揍了豆花一顿,如果不是她及时吞下那个药片,那男人还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手中的皮带。豆花吞下那个药片后就昏迷的倒了下去。那男人怕闹出人命,买不到粮食丢了布袋,还要惹上官司才不了了之。其实那只是一个钙片,这是豆花与男人精心布局的危难之时的金蝉脱壳之计。
张拐腿家中有女人的消息从一只手王三的嘴里传出来。族人既惊又喜。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一个漂亮女人,就这样心甘情愿地鲜花插在牛粪上。族人的脑子里想不通,就不住地找张拐腿说话,让他防着点。女人好像看透了族人的心思,就催着张拐腿到民政局结婚登记。张拐腿感激地泪流满面,和女人一起到了镇里,在镇政府门前遇到了一个男人。豆花说那男人是她的哥哥,就把登记的事托给了她的哥哥。张拐腿也没多想办完了手续就回到了家里。张拐腿不知道手续都是假的,心里还乐颠颠的。族人还是不放心,怕苦命的张拐腿和王三一样受了骗,还是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张拐腿听腻了就拿眼睛瞪族人,恨不得把族人瞪进地底下。从此之后,张拐腿和豆花过了一段平平静静的日子。
冬日里的山村很少有农活干,豆花之所以选择冬日里嫁人,就是因为没有累人的农活,除了吃饱喝足还不愁冷暖。特别是春节,好吃的好穿的应有尽有。张拐腿对豆花吃喝穿戴从不小气,豆花也铁实了把张拐腿滋润的人模人样。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的确这段日子,豆花和张拐腿像是一对真夫妻一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豆花对张拐腿不像以前几个男人那样逢场作戏,而是真心投入了这段恩爱的生活里。
春节过后的一天,豆花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之后,人就像呆了似的立在那里。张拐腿见了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便问豆花:“咋了?”这一问,豆花的眼泪就哗得一声流出来。顷刻之间成了个泪人。
张拐腿就急了:“咋了?出啥事了?”
“俺娘病了,住院要动手术!”
张拐腿一听,知道豆花接的那个电话肯定是要钱,迟疑了一下:“别急……”
“咋不急呢?还差二万元手术费呢!”
“甭愁,赶明日,俺给娘送去!”
张拐腿用毛巾把豆花的眼泪擦了,豆花宽心地笑了。
这么大的事张拐腿也没和族人商量就把钱取了,和豆花一起向医院走去。半路上那个男人又出现在这里。豆花见了男人就急急地问:“哥,娘咋样了?”
男人还没有回答,豆花抱在怀中的女儿朝男人脆脆地叫了一声:“爸爸!”
男人和豆花同时一愣,不知如何是好。立在一边的张拐腿以为是在叫他,高兴的脆脆地回了一声;“哎!”把这个被天真女儿揭破的破绽天衣无缝地掩盖过去。
男人这才说:“天冷,别去医院了,钱交给我就回吧!”
张拐腿听到这话,犹豫了一回儿,见豆花怨艾的目光射过来,才把钱很不情愿地交给了男人。
男人走了,豆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钱到手了,这是用生命换来的钱。往常豆花从没有考虑过那些男人的钱是怎样的钱,都以为发财有道。可自从见了王三那只晃来晃去的衣袖,听到那个黑女人之后,豆花的内心才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豆花问自己这样做是否会遭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