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市夜阑珊，“海蓓”夜总会里灯红酒绿，过夜生活的人都已酒至半酣。
　　 演艺台上，一个晚礼服打扮的女子，正凑着麦克哼唱一首腻歌，为他伴奏的萨克斯手，随着音乐摇晃着自己的马尾巴辫子。
　　 刘澄宇坐在休息室里，很耐心的喝着一杯矿泉水，酝酿着对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的情绪。虽然隔着数道墙壁，可夜总会特有的喧闹还是不停侵蚀他的大脑。
　　 音乐，音乐，听音快乐。五年前，刘澄宇还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立志要做一名作曲家，用自己独特的眼光来发现这个世界的快乐。谁成想现在沦落成一个夜总会的演奏员，人生反差总是这么大。犹如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在小学的作文本上写下要做居里夫人、撒契尔娘子或者贞德圣女。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加重要不言而喻。
　　 “艺术总监”老米走过来对他说：“一会儿美枝主持的时候，介绍你，可能比较言过其实，说你是著名钢琴演奏家什么的，你要自然，泰然自若！”
　　 “谁说我不是呢？”刘澄宇无奈的笑着点点头，“那你们就应该给著名演奏家的薪水。”
　　 老米自我调侃道：“我还是艺术总监呢，拿的还不是调酒师的钱？”
　　 刘澄宇站起来抻了抻燕尾服，喝了口水：“调酒师还能偷酒喝。”
　　 两个人哈哈大笑，似乎一切烦恼在笑声中一扫而光。
　　 老米是刘澄宇他们这些演员的“艺术总监”，更确切是一个经纪，他不是经纪人，从夜总会拿薪水，经纪人是属于艺人的，他属于“海蓓”夜总会，所以他只是个经纪，犹如老时候在牲畜市场靠低买高卖赚钱用袖管谈价的经纪。夜总会的表演是个大项目，也是在面儿上吸引顾客的最大的一招，所以老米在夜总会的地位排老五。老大当然是老板，老三是经理，老四也是“经纪”，他负责所有小姐和舞女，他负责的东西似乎更能吸引酒客，所以排在了老米之上，差别仅此而已，老四的人卖身老米的人卖艺。老二就是黎二老板黎美枝，身兼老板的共同创业者、情人、主持人于一身，不过自从老板把兴趣转移到更大的生意上之后，她就是海蓓名副其实的老板。
　　 老米还不尽兴，继续调侃道：“一会儿好好弹，我请你消夜，三鲜蹄筋、泡椒凤爪、水晶猪脚、五香鸭掌管够了吃，最后再上踏雪寻熊和一掌乾坤！全是补爪子的，够义气吧，满汉全席的压轴菜都给你上了！”
　　 刘澄宇也不示弱：“你要多吃些，同位补，还是你用爪子多，把我们几家的田里抠得寸草不生！”
　　 老米听了这话有些急眼：“谁抠了，谁抠了，我可对你们个个都是仁至义尽！”
　　 这时候女歌手王藐提着群脚急急走进来，气鼓鼓抓起刘澄宇的杯子喝了一口。“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老米问都不问原因就劝慰道：“别这样呀，姑奶奶，来这里的都是来找乐子的，你知道什么最能让男人高兴吗，就是在公主身上抹粪便，男人的劣根性，欺负你才能让他们有成就感，你想想，哪个男孩不喜欢在墙上乱画？。”
　　 王藐是和刘澄宇一样寄居在这家夜总会的一个歌手。“凭什么呀，就凭他们有几个臭钱？有钱有什么呀，真他妈恶心！”
　　 “对，钱是王八蛋，但等有了钱你再骂它，现在骂它就是作践自己，咱们谁不是为了王八蛋才来伺候这帮王八蛋的？”老米借题发挥，“藐藐，别了，还是找个大王八蛋嫁了吧！那时侯你就知道王八蛋的好处了。”
　　 王藐被老米逗乐了，刘澄宇端起水要喝，突然想起来被王藐喝过了，又赶紧放下。一个侍者站在门口冲刘澄宇招招手，他赶紧站起来朝外走去。“老米，我这真是对牛弹琴，你没在台上，不知道他们的素质。”
　　 老米把他推着朝外走：“管人家是不是牛，咱们要的是牛奶！”
　　 刘澄宇又说：“那咱们就弹弹流行歌曲得了，干吗糟践莫扎特和李斯特？”
　　 “这就是品位，这就是他们要的品位，掏钱来这里喝酒，就是冲着钢琴和莫扎特来的，咱们不糟践大师，就得喝西北风了！”
　　 “我有时候真想去喝西北风，也不愿在这里作践大师！”
　　 老米故做痛心疾首状：“哎，知音那！我也想去喝西北风，免得在这里作践你和藐藐这样的大师，回头一想，对牛弹琴总比对草弹琴好，起码还有一杯牛奶，咱们要是隐居深山对草弹琴，那就只有吃草了！”
　　 刘澄宇和藐藐都笑了。
　　 刚从演艺台那边下来的小宝也听见了一点尾巴，扬了扬手中的萨克斯风，“要真到了金盆洗手那一天，橙子，咱俩就来一曲笑傲江湖曲！”他刚才为藐藐伴奏，藐藐唱完之后，灯光暗了下来，他在台上炫技一番才下来。他端起那杯矿泉水喝了一口，王藐惊叫那水我喝过了，他说我又不嫌你脏，然后拍拍刘澄宇的肩膀，“赶紧出场，黎二老板已经在介绍你了。”
　　 刘澄宇走出休息室的时候，一群穿着短裙的美人胎子在过道上候场，十七八岁的样子，青春年少，漂亮异常，一个个小圆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也不知道老米怎么找来的这么齐茬的一拨小姑娘，哪个舞蹈学校的吧。老米有这样的能耐。相比之下，黎二老板是另外一种美，每个面部器官也许都没这些小姑娘标准，组合在一起也没她们漂亮，但就是胜他们一筹。这就像是那些广告明星和电影明星的差别，也就是气质的差别。所以，这些小姑娘们给酒客的感觉是想要占有，而黎二老板给酒客的感觉是想要征服。
　　 主持人黎美枝穿着白色的长裙，身材高挑，长相俏丽，追光打在身上犹如仙子下凡。她用非常标准的国语和十分地道的英语把刘澄宇介绍了一遍，酒客们随之响起一片叫嚷和口哨，他们不是向刘澄宇喝彩，而是对美枝起哄。
　　 淡蓝色的背景灯光亮了，黎美枝手起的方向，刘澄宇优雅地走上演艺台，十分绅士地鞠了一躬，然后在钢琴前坐了下来，轻轻打开琴盖，把手缓缓放在琴键上，然后他停住了，拿眼睛注视着黎美枝。
　　 黎美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刚才一直盯着刘澄宇的每一个动作，被他与生俱来的高雅所吸引。但是她没有惊慌，而是轻轻鼓动双手，微微笑着，似乎她停留在演艺台上就是要带动大家的掌声似的。
　　 台下掌声雷动，优美的“莫扎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的旋律从刘澄宇的十指流淌出来。开始酒客们无动于衷，当听到熟悉的“土耳其进行曲”乐章时，他们鼓掌为刘澄宇打着拍子，这样一来效果极佳。刘澄宇苦笑一下，又沉浸在旋律之中。
　　 黎美枝下了舞台，没有回休息室，她不愿意回去听老米还有他那些艺人的喧闹，她悄悄的躲在幕后，听着柔情的旋律，看着被灯光照射成剪影的刘澄宇。刘澄宇的头随着旋律的变化时而缓慢的摇摆时而激越的抖动，和他的钢琴，和他的旋律浑然一体。她被眼前这个男人深深地打动了，他就像钢琴一样，是件美妙的打击乐器，铿锵的声响却能演化出无比柔情的音乐，多美妙的乐器呀，只有这样的乐器才能被称为乐器之王，而也只有这样的男人也才能称得上是男人中的男人。黎美枝喜欢这样的男人。
　　 记得老米刚把刘澄宇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曾经犹豫过，钢琴怎么能用来在夜总会里演奏呢，这不是赶客人走吗？可在老米的极力推荐下，她还是耐心听了他弹的一段小品，当刘澄宇的指头从最后一个琴键上抬起的时候，她做了决定，就让他在这儿表演吧。并不是刘澄宇的演奏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而是他的神情，黎美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演奏者，一在钢琴前坐下来，似乎他不是演奏者，而是钢琴的一个零件，钢琴也似乎成了他的身体的一部分。刘澄宇是用心去弹动每一个音符的。
　　 “土耳其进行曲”结束，刘澄宇又演奏了一个小品，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旋律优美动听，节奏轻快而舒坦，自然大受欢迎。
　　 这时候，老米走过来打断了她的回忆。“美枝，那个拉小提琴的还没有来，可能堵车。”
　　 黎美枝似乎有些厌烦：“怎么搞的，让她改路线，赶紧过来。”
　　 老米无奈地摊开双手：“她坐的是公共汽车，改不了线路的。”
　　 黎美枝听完挥挥手，“我不管，让她在十分钟之内赶到，要不就走人，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我不管！”
　　 “她没有手提电话。”老米耸耸肩膀。“那就让青春热舞先上吧。”
　　 刘澄宇从两行挥舞双手冲向台上的美人胎子中退场，扭脸看见站在一旁满脸冰霜的黎美枝。“怎么了？”
　　 “老米找的那个女提琴手还没有来。”
　　 “怎么回事？”
　　 “说是堵车，他妈的，第一天上班就迟到！”
　　 正说话间，一个中等身材的女孩子抱着一个琴盒子跑了过来，气喘嘘嘘。在一旁打电话的老米看见了赶紧合上手机。“怎么才来？”
　　 女孩喘着气地向老米做了一个歉意的表情。老米没有理她，转头向黎美枝讪笑：“就是她，沙莎，拉琴的。”
　　 黎美枝面无表情：“怎么来迟了？”
　　 那个叫沙莎的女孩子很忐忑的回答：“没想到……路上堵车……”
　　 “没想到！”黎美枝骤然提高了嗓音，“我还没想到九一一呢！你怎么能这样，第一天上班迟到，你不会早出发一个小时，我就不信能迟到了！”
　　 沙莎嘴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脸却沉了下来。
　　 黎美枝又说：“抱着你的琴，给我走人。”
　　 沙莎赶紧扭过头去向老米求救，老米好话说了不少，可黎美枝还是不为所动。这时候刘澄宇一直在一旁打量沙莎，她是那种女孩，清纯之中带着世故，柔弱之中带着刚强，头发扎成马尾巴辫子，还随意的飘在脑后，不知为什么，刘澄宇看到她之后，心里有砰然一动的感觉。于是也帮着老米向黎美枝求情。黎美枝得理不饶人：“我这里的员工，还没有谁敢迟到，特别是第一天上班！”
　　 刘澄宇半开玩笑的说：“怎么没有？我不是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
　　 黎美枝一下子被点中要害，一时语塞，隔了一会儿说：“你不一样。”
　　 正说着那群跳舞的小姑娘从台上下来，看见黎美枝一脸凝重，吓得也不敢叽喳了。刘澄宇推了黎美枝一把：“行了，上台吧，想想词儿，怎么介绍她吧。”
　　 见老米和刘澄宇两员大将求情，黎美枝也不好不给面子。“你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连妆也没化，你是要表演，不是朋友聚会，你是拉小提琴的，人家陈美也是拉小提琴的，你瞧瞧人家。”
　　 沙莎还是沉着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只有刘澄宇听见了。“我是拉琴又不是干别的什么，再说我又不是陈美。”
　　 刘澄宇见黎美枝把这句嘟囔当成沙莎道歉的话，顺势又推了她一下，于是黎美枝就向舞台走去，当灯光一照在她身上，马上变了一个人，冷漠的表情换成高雅的笑容。有时候女人变脸的本事真是让人不可想象。
　　 刘澄宇回头看了一下沙莎，她冲他吐了一下舌头，刘澄宇报以一个微笑，她的脸还是那样沉着。
　　 沙莎的演奏非常专业，和刘澄宇一样，实际弹钢琴和拉小提琴本来就是需要专业的乐器，只见过业余的吉他手和贝斯手。她总共演奏了两首曲子。一首柴科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仿佛在歌唱青春、生命和大自然，又仿佛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使人嗅到了大自然的清新气息，又仿佛一群快乐的人在草地上、树林里跳舞，欢庆丰收。一首帕格尼尼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刘澄宇知道她把小提琴的意境渲染之后，要炫耀自己的技巧了，她发挥了各种技法，淋漓尽致，华丽而飘逸，把听众引入了充满梦幻的境界，特别是到了第三乐章的跳跃式断奏时，大家被惊的目瞪口呆，直到沙莎谢幕往回走的时候，才爆发出了雷鸣的掌声和尖叫还有口哨。
　　 刘澄宇对小提琴的看法从这里完全转变了，小时侯经常听爸爸深夜里对着窗户演奏小提琴，困苦的生活赋予曲调太多的悲伤，听起来凄凉悲惨，而现在沙莎演奏的曲风，是那么的阳光，那么的充满希望。回忆起爸爸的旋律，刘澄宇脑子里总浮现一个场景，就是夜晚爬到山神庙里灯火摇曳下壁画上的凶神恶煞几欲扑人。听见沙莎的旋律，看到的就是阳光、绿草和快活的中世纪欧洲乡村的人们。
　　 黎美枝过来问：“怎么样？”
　　 “她是我亲眼见过的最棒的小提琴手。”
　　 刘澄宇很欣赏沙莎，这也许是惺惺惜惺惺。这个女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刘澄宇觉得她身上有很多没有解开的谜，这或许就是吸引力。当你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时，那么你和他（她）熟悉的时日就不远了，好奇就是动力。
　　 二
　　 中午的时候，刘澄宇从床上爬起来，脑子昏昏沉沉，自从皈依了“海蓓”，就颠倒了阴阳。刘澄宇有些可怜那些经常光顾“海蓓”的有钱人，自己还能睡个懒觉，可他们还得强打精神去打理生意。看来自己天生就不是做有钱人的料，也没兴趣，那么有兴趣的呢，音乐家，似乎也搁浅了。
　　 打开音响，然后去卫生间洗漱，嘴里含着牙膏泡沫，去房东那里取回晨报，房东老太太总是一副能洞穿人的心灵的眼神。房东和刘澄宇住在一个单元，一个单元两套房子，一大一小，分布在电梯的两侧，中间有一个阳光走廊相连，朝外那一面全是玻璃。
　　 刘澄宇照镜子的时候突然产生幻觉，旁边多出一个人影，隐隐约约像是沙莎，刘澄宇对着镜子出神了很长时间。边喝牛奶边看报纸，这是他和外面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人一但痴迷于一样东西也就隔绝了万千风景，音乐如此，爱情也是如此，所以刘澄宇不愿意涉足爱情，只痴迷于音乐。刚才在镜子前的愣怔，与其说是冥想不如说是恐惧。
　　 吃完“早餐”，刘澄宇到楼下的花园里去走了两圈，就被房东老太太的眼神赶了回来。坐在电脑前开始一天的正式工作——谱曲，“海蓓”的演奏只是为了糊口，这才是真正的生命意义，远离家乡，来到这所文化中心，是为了能在音乐上有所建树，刘澄宇相信，总有一天自己将会不俗的，这就是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所以每次给电脑前一坐，就神清气爽，荣辱皆忘。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坐了两个小时，居然连一个小节都没完成，脑海里漂浮的音符，总是被一个脸所遮掩，一张清纯的脸，沙莎的脸。刘澄宇深深地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