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一年，很冷。宫殿、城墙、枯树、萎花，眼中的一切都覆上厚厚的白雪。大军压境，更显压抑和肃穆。我站在城墙上，看到不远处的黑色战甲，心内的不安一丝丝地蔓延。
　　 “姐姐，三皇子，会回来吧？”翎雪站在我的身旁，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难掩担忧害怕的情绪，身体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兔子。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更添几分脆弱。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花，我没有说话。
　　 古来征战几人回。
　　 “离姒，守着清深殿。”这是伽诺征战前对我的嘱托。
　　 清深殿。他的父王、母后，他的妹妹，他最爱的女人，都在那里。
　　 收回视线，把手中的锦裘披到翎雪的肩上。“回去吧。”
　　
　　 伽诺回来的时候，带着浑身的伤痕，脸上沾有凝固的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安慰了等在清深殿里的人几句，他匆匆走进铸剑坊。
　　 脱下战袍，一道道骇人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翎雪捂着嘴，哭了。伽诺转头看着她，只说了句“别哭”。
　　 拿出药粉，小心地洒在他的伤口上。头顶传来忍耐的吸气声，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咬紧下唇，用眼神示意我继续。撕下衣角，一圈一圈地缠在伤口上。
　　 “还守得住吗？”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我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的双眼。“每天，我都会站在城墙上，看着黑压压的大军。他们越靠越近，我甚至能看到他的身影。虽然模糊，但我知道，很快，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一直等着他，是吗？”
　　 我摇摇头，“不是，是他在一直等着我。他等了太久了，等到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所以，他过来找我了。”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双肩，关节用力到发白。肩膀很痛。他的心，可能更痛。
　　 “离姒，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
　　 他这么说，不知是何用意。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双眼，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
　　 “他一直在我的心里，何来的忘记。”
　　 “离姒，你答应过我会好好守着清深殿。”
　　 “我会替你守护好那些你要守护的人，即便是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让步。”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也是我的责任。毕竟，名义上，我是他的妃子。在他们征战的时候，我是这座荒凉的宫殿和宫殿里的脆弱生命的唯一守护人。
　　
　　 【贰】
　　 我面对的第一个敌人，是君影手下的一员大将。手持剑，站在清深殿前。寒风吹过，只听见衣袂翻飞的声音。
　　 “离姒公主，将军让我来接你回家。”浩苛站在我面前，仅三步之遥。
　　 家？听起来好陌生。“回家？”
　　 “是。”
　　 “他除了让你带我回家，还让你做些什么？”
　　 浩苛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答：“杀了这里的人。”
　　 我看着他，抬起剑，指向他。“这里的人，都在我身后的清深殿里。我是这里唯一有能力保护他们的人，所以，我是你最后一个敌人。杀了我，你就可以杀了他们。”
　　 浩苛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讶。“离姒公主，你……”
　　 “我答应过伽诺，会保护好他们。我不能食言。”
　　 他静静地看着我，神色复杂。最后，他说：“离姒公主，得罪了。”
　　 浩苛的身手很快，剑法很凌厉。有几次，我只是勉强地躲过他的攻击。单打独斗，我赢不了他。可是，最后，他还是败在我的剑下。闪着寒光的剑直直地穿透他的身体，猩红的血液染红了剑身，砸在地上，绽放成最冷艳的花朵。
　　 “对不起。”这句道歉，对浩苛说，也对不远处的君影说。
　　 拔出剑，我走上前去抱住他下落的身体。白色的衣裳被鲜血染红。永远地闭上眼之前，他说：“离姒公主，将军等着你回家。”
　　 “我知道。我知道。”浩苛的手无力地垂下。泪水滑过眼角，滴在他无血色的脸上。
　　 浩苛本不会输的，如果他在攻击时不刻意避开我的要害，如果他能狠下心来。只因他是浩苛，他永远不会伤害我。他对君影忠诚，对君影深爱着的我也忠诚。
　　
　　 【叁】
　　 伽诺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二十来个脸色灰白憔悴的将士。他们是战场上的幸存者。他们也是失败者。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城门外整齐的士气高昂的军队和那个站在战车上的身披黑色战袍的人。他意气风发，胜券在握。转过身，看到伽诺慢慢地向我走来。他的脸色，疲惫，憔悴，还有几分不甘。
　　 “我守护着你要守护的人，你却没有守护好你的国家。”
　　 他的神情黯淡下来。他走过来，紧紧地盯着我。如狼的眼神，压迫着我。“你一直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杀了他的爱将。”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转过身，我看着城墙下那个眼神凌厉，笑起来却像个孩子的男人，心内涌起复杂的情绪。想念、期待、愧疚、委屈，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我却不能走到他的身边。他扬手攻城的那一瞬间，我就成为了他的敌人。”
　　 “你可以走到他的身边。这里，没有人有能力阻住你这么做。”伽诺的声音，不冷不淡的，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你在生气吗？为了一个曾经帮助过你却即将要背叛你的人？”
　　 “我现在做什么，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吧？”
　　 我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向清深殿的方向走去。宏伟的清深殿，因缺乏人气而显落寞。我坐在进殿前的台阶上，拉拉他的手，让他坐在我的身旁。
　　 我挽着他的手，感慨道：“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了？”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意外。他说：“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
　　 我笑了笑，点点头，说：“我的确不在意。毕竟，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有你最爱的人陪在身旁，而我，也有最爱我的人在等着我。我们都不是一个人。”
　　 他最爱的人，现在在清深殿的某一处，可能在抹泪，可能在害怕。最爱我的人，现在在城楼下，我们的距离，十年来，第一次这么接近。
　　 “十年了。”他突然说道。
　　 我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你陪在我身边的第十年，也是最后一年。”
　　 他看着我的眼神，竟然有些悲切。面对一棵树十年的时间会产生感情，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人呢。我对伽诺的感情，及不上对君影的。毕竟携手走过不少的波折，感情，总会有的。只是，不知道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或许，都有。也许正是因为这十年的感情，才会让我在见到君影的时候，没有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反而平添了几分对伽诺的担忧。
　　 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不远处的一颗枯树。尽管树叶已落光，枝桠上压着厚厚的雪，它却能继续向上生长，仿佛能够刺破苍穹。
　　 “看那棵树。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只是一棵小树，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它竟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伽诺的视线也看向那棵树。“那棵树，是我亲手种的。”
　　 我笑了笑，收回视线，看向他，“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雅兴。”
　　 他看着我，表情似乎有些无奈。“你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挖苦我的机会。”顿了顿，他又说：“可是，也只有你，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与我并肩作战。”
　　 我握住他的双手，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对他说：“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与你并肩作战。”
　　
　　 【肆】
　　 城门打开。城门外蓄势待发的军队蠢蠢欲动。君影一抬手，所有的动静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到甚至能听到风走过的声音。
　　 关上城门，我缓缓地向他走去。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凌厉，掺杂着几分明显的激动。
　　 “离姒。”他走到我的面前，抬起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轻轻地却不失温柔地唤着我的名字。
　　 离姒。母后说，这是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一出生就注定了以后的分离。
　　 我也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君影，为什么那么相信我？”手中的手腕，纤细脆弱，只要轻轻一用力，似乎就能折断。他就这么任我握着，一点戒心都没有。
　　 “离姒。”
　　 他反复唤着我的名字，好像要把十年的空白补回来。
　　 “离姒，跟我回家吧。”
　　 我拉下他在我颊边来回的手，看到他眼中的惊讶。“我杀了浩苛。”
　　 他看着我，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你杀了他？”难以置信的声音。
　　 “你很清楚，在背后的这座宫殿里，只有我才能杀了他。”我放开抓着他的手腕的手，继续说：“他说，你让他来接我回家。可是，我没有跟他走。”
　　 他的身体好像晃了晃。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不愿意跟我回家？”
　　 “对不起。”我不能跟他回家。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身上，肩负着太多的责任和太多人的性命。
　　 “离姒，不要逼我。”他的声音，他的神情，有着毫不掩饰的痛苦。
　　 “君影。”这是我最后一次用温柔的眼光看着他。最后一次。
　　 后退两步，慢慢地抬起剑，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君影，动手吧。”
　　 他牢牢地盯着我，眼神里带有被背叛的愤怒。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却没有任何动作。
　　 脚下一用力，我掠上城墙，和伽诺并肩站着，低头看向君影。他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生气了，愤怒了。他抬手的那一刹那，我再不是他最爱的人，而是阻碍他攻城略地的敌人。
　　 “值得吗？”伽诺问。
　　 值得吗？这个问题，于我来说，永远不会有答案。
　　 “伽诺，好好守护你要守护的人，直到最后一刻。”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幽冥般出现在我和伽诺的面前。君影提着剑，直直地向伽诺刺去。伽诺一剑隔开那带着怒意的剑尖，身形退了好几步。君影的攻势很凌厉，带着冷冽的杀意。
　　 我掠过君影的身旁，挡在伽诺身前。他的身形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停下来的时候，锋利的剑尖抵着我的喉咙。他看着我的双眸，蕴蓄着风暴，看似平静，却即将爆发。
　　 “为什么？”痛苦的声音，带有一丝悲哀。
　　 多想上前去抚平他眉间的苦痛，多想退出这让他崩溃的悲伤，可是，我却不能。我站在他的对面，是他的敌人。
　　 “君影，我死后，带我回家，好吗？”
　　 他的手颤抖了。“离姒。”从来没有想过，他叫我的名字时会如此悲凄。
　　 轻轻推开抵住喉咙的剑，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我回过头，看着伽诺，“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一抬手，手中的剑灵活地转了一圈，剑刃划破颈项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疼痛难耐。身体直直地下落，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伽诺抱着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好好守着清深殿。”张张嘴，艰难地说出一句话。
　　 他点点头。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眶微微发亮，像破碎的明珠，很好看。
　　 转过头，看向怔怔地站着的君影，朝他伸出手。他丢掉剑，半跪下身来，抱着我。
　　 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只感到腥涩的感觉在喉咙处蔓延，我咳嗽着。他紧紧地抱着我，看着我，不断地唤着我的名字。他很着急，也有些绝望。
　　 慢慢地抬起无力的手，抚上他的眉间。
　　 “离姒，你要说什么？”他按住我的手，着急地问。
　　 握着他的手，指向家的方向。
　　 “好，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我笑了。我知道，他懂我。
　　 身体越来越轻，视线越来越模糊，在失去最后一抹光线之前，我看到，君影俯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地印在我的额上。
　　 闭上眼，只觉得周围从未如此安静平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