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白鹿原》逸事
　　 陈忠实与和谷
　　 在海岛上读《白鹿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不堪于古城莲湖巷的沉郁，终于在一个春深的黎明，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了那里，乘飞机抵达热风吹雨的海南岛，在不惑之年开始了异域新的生活。莲湖巷曾经有我主编的《长安》杂志，被停刊免职后无所事事，刊号的编制在酝酿《美文》，所谓的旧人手是不会被启用了，总不必在那里等死。之后平凹兄到过海南，抵足而眠时重叙大学同窗之谊，劝我侍机回到故地同操旧业，多年后我回归被李若冰先生安顿在他主政的省文联主编《新大陆》。一辈子当编辑的命，在海南岛是应承司法厅长习正宁之邀，创办法制报刊主编特区法制杂志，正宁兄去世，报刊兼并后我打道回府。当初离开了陕西文学圈子，又介入韩少功的“南方写作”，不曾言悔却心系故地。路遥兄去世了，平凹兄卷入《废都》漩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冒着大雨从海府路书店买了一本陈忠实新出的《白鹿原》，在台风怒吼的孤岛上关门挑灯，一口气读完。
　　 我读到了让我猛醒、激奋、陶醉、沉思的文字，心事陷入其中久久不能自拔。作品透过斑烂的传奇故事写出了民族的文化品格，其厚重、广博、意趣、格调让人享受到莫大的精神快感。我们曾酷爱柳青《创业史》，同样写的是终南山下一群庄稼人的命运，陈忠实《白鹿原》写的是买稻种的梁生宝祖辈们更为豪壮而惨烈的往事，足以读出柳青传人所呈现的文学气象。我们也曾赞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白鹿原》何尝不是具有同样份量的另一部民族秘史。甚至在修辞上，也可以读出不同时代与地域的语言营养所散发出的文字魅力。之后有评论家说，《白鹿原》是《红楼梦》之降中国现当代最好的长篇小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有一次从海南回来，在建国路省作协前院遇上陈忠实，在绿锈斑斑的水池边站了一会儿。我谈到读《白鹿原》的感受，他说你在恁远的地方还看到了？我说去海南的老陕一见面少不了说白鹿原，要能改成电视剧普及观众多好。当时，我根本想不到自己在尔后能把它改编成舞剧上演。老陈脸色沉了下来，喷着烟雾笼罩的雪茄，有点烦也很镇定，甭光听说好的，也有话说不让改编影视，思想性上有质疑，混淆了那个时期的社会矛盾，唉，看吧。这种说法我也听到过，但觉得如今到什么时候了，还能限定一部好书的传播范围。之后《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大奖，是修订本，如何修订的删改了哪些内容删改了多少字，则是另一个有趣的话题。《白鹿原》“复活”与《废都》“速死”到多年后的“开禁”，已有许多文字面世，构成了一个街谈巷议的文学事件，说黑也罢黄也罢皆成过眼烟云。
　　 十多年后，当我着手改编舞剧时，又将在海南岛初读过的《白鹿原》一字一句地通读了两三遍，圈圈点点，多处眉批，笔记一沓子，想着如何让这些美妙的文字舞之蹈之，在可视的表演舞台上流动起来。从文字符号到肢体语言的转换，从小说的纸质文本到现代舞剧的舞台艺术形式，给人的观赏感受是应该完全不同的。二度创作，首先是忠实于原著的精神实质，能在表现形式上有所拓展也就满足了。
　　 结识老陈
　　 年准备出版六卷本《和谷文集》时恳请陈忠实作序，他想了想还是应承了。在前后半年时间里，他抽空读了我精选出的几十篇散文，见面总说甭急还没写好。十月上旬的一天他打电话说，序写好了，你来取。我赶到作协他书库般的办公室，老陈轻松地问我，你是要手写稿还是要复印稿。我没客气，说我当然想要手写稿收藏，也有点不忍。他说，那好，你就拿手写稿吧。我接过稿子，“诗意和谷，婉转与徘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了二十多页，约七千多字。老陈说他誊写了一整天，刚拿出去复印好。我连声道谢，他说谢啥哩，应该祝贺你。我回到家将序文连读几遍，其语调之恳切，见解之深邃，文字之精到，让我倍感激励。在文集首发式上，陈忠实说，作为一个作家，我理解文集这种出版形式的艰难，所以特别感动各方对作家和谷的全力支持。这种真情令人感动，首先令我感动。在阅读《和谷文集》的过程中，我才理解了和谷。在他的散文中，我感到了一种睿智和真诚，而这两者一旦结合，这个作家就会飞扬起来。我为陕西每个作家的飞扬感动。
　　 陈忠实给我的文集序中有一句话：“我在西安这地方几十年，虽然与和谷过从不密，甚至可以称作稀少往来，然而关于他在文坛的姿态，还是清晰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语，基本准确。”而我，也是久久地悄悄默默在远远注视着他的。
　　 知道陈忠实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刚刚被文学写作诱惑入门的我，在西北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读到了《陕西文艺》刊登的小说《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书记》，作者是陈忠实。我如饥似渴，陶醉其中，那开满紫绛色苜蓿花的田野，甚至那特殊的香味，与作者笔下的人物性情交织一团，一下子浸透了我的情感世界。我熟悉他笔下的乡土和庄稼人，深知农人的喜怒哀乐，陈忠实把它写得太美妙了。在审美情调上，我欣赏描写终南山下人间烟火的柳青笔法，陈忠实在续写当下时代的《创业史》。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无畏》，在带给陈忠实“上了一个台阶”的巨大社会影响的同时，也使这位文学英雄陷入了久久的困惑，扮演了一头“困兽”的角色。几年后《信任》获奖，他也被恢复了信任。《蓝袍先生》，却也让他蛰居乡下老屋如同一位隐者。直到《白鹿原》横空出世，他才拂袖东去，方显一代文豪本色。
　　 开始我只是在一起参加的创作会议上与他打招呼，或远远望着他烟雾缭绕地抽着呛人的卷烟。七十年代后期有一天，陈忠实骑着一辆半新旧自行车，车头上挂着一个布袋子，可能是从灞桥乡下赶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疲惫地弓着腰，进了小南门外红缨路团省委的院子。我当时在《陕西青年》当编辑，住在院子北边平房里，在水龙头上打水时碰巧遇上他。我与他打招呼，他满头汗水的样子，说是来找我的一位同事办点事，就匆匆支起车子，推开了隔壁同事的门。
　　 八十年代初，我调入教场门《长安》杂志当小说编辑，陈忠实不是这里的常客，有个群木小说社他来参加过几次活动。市文联在钟楼社会三路办公的时候，我也在那里遇到过老陈，听时任秘书长说要调陈忠实到市文联当专业作家，后来他进省作协了。按说灞桥在行政区划上归属市区，陈忠实理应是本市作者，但这位处于“自虐式自省”阶段的作家并没有主动靠拢，编辑部也没有重视过向他约稿，刊物不曾发表过他有影响的作品，在行情上不看好他，忽略了蛰伏中的日后的大师。刊物当红的作家不少，渐渐销声匿迹。日后有名的刘恒，当时也遭退稿。陈忠实不再划归到西安市文联作协的圈子里了，每到见面，也总少不了聊一聊人事和文学的信息，感觉亲切。
　　 此后，我在参与《楚汉风云》电视剧本写作时，住在灞桥毛西离陈忠实家不远的部队招待所，有一天与竹子去寻访老陈。沿白鹿原下的村路找到了西蒋村，也到了老陈家门口，却见院门锁着，邻居说老陈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寻访不遇，有点山僧更在云深处的感觉。此时正是他在白鹿原爬坡的时候，要么是打磨出一部作枕的书，要么再回家养鸡。之后与老陈说起，他说不巧，起码能进屋里一起喝杯茶，吃碗面。
　　 从海南重返西安，是将《白鹿原》搬上舞剧舞台这个机缘，使我与老陈有了频繁的交往，更真切地理解了他作为中国文坛顶尖级的作家为人为文的品行。
　　 舞剧《白鹿原》起因
　　 年冬日，我在小寨东路的办公室忙活省文联换届秘书组和后勤组的事务，处理装修搬迁遗留问题的泼烦事。一天，突然接到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打来的电话，他叫夏广兴，中国歌剧舞剧院的导演，从京城回到老家西安省亲，约我一起喝酒，说是有事找我商量。便约好在我居住的文艺路附近唐人酒店全聚德会面，陪同的有他早年在省歌舞剧院的舞蹈哥们。
　　 我与夏导认识，是在八十年代后期拍摄电视剧《铁市长》的时候。他年纪比我小，我习惯称他小夏，当时是剧组的副导演，负责物色协调演员。他在纺织城长大，先后在省体工队学武术，后转入省歌舞剧院舞蹈班，个头不高，形象演不了大春或洪常青，但个人功夫了得，在台上的旋转翻滚之精彩无出其右。聪明好学，艺术感觉独到，从北京舞蹈学院导演班毕业分配到中国歌剧舞剧院。小夏在《铁市长》剧组当副导演，是艺术积累的开始。我作为原著和编剧兼场记，也是筹划人之一，白天拍戏，晚上去企业找赞助寻钱。小夏很敬业，也很累，加上火爆脾气，绝妙的武功，终于在一天晚上因组织演员的纠葛与制片方发生口角，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其动了手，扬长而去。《铁》剧先后三次重整旗鼓三起三落历时三载数易其稿，充满导演理想的我最后也发誓再也不进他妈的什么剧组了。先后参与的当红明星有男王惠、女王惠、任治湘、许还山、李默然、陶玉玲、张万年、刘法鲁、蒋文莉等等，惠毅、韩小磊、万盛华等担当过导演，最后由郑定于老师一手操持完成，上了央视且连连获奖。这其中，也有夏导一分苦劳。
　　 九十年代初我去了海南岛，有一天在和平南路的小楼上来了一位长毛小青年，一袭红练功服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说是找我，谁呀，噢是小夏。他也来闯海且两手空空，我欣赏这位小兄弟的才华，行地主之谊为他在歌舞场所谋事。在京剧红火的狮子楼，我模仿了独角戏“而已汤”，说是乡下老师吃派饭，小孩妈问吃啥呀，老师说米汤馍而已，这而已是啥，他妈让小孩去问他爸，他爸棋下输了没好气，随口回答说你妈的屁，小孩照实回话，他妈做了米汤馍又端上来一碗汤，他妈吞吞吐吐地说，而已吃不得只好做了而已汤，老师甭见怪。如果说我的段子让观众喷泪的话，小夏酒后狂舞的绝妙更是爆了棚。我与小夏先后为海南省市台做了春节晚会，我作词他编舞大龙谱曲，带一群北京舞蹈学院和二炮文工团的舞蹈新秀们，在用油漆染红了帆的大渔船上舞之蹈之，在大特区别开生面了一回。一天，他带小媳妇在地摊喝酒，一个当地烂仔色眯眯地瞟着小媳妇，以为她是什么人，他不依了，问那人得是想挨打哩。那人奇怪了，我怎么啦。地摊主人提醒，你的眼睛。那人更奇怪了，我的眼睛怎么了。他站了起来，剥去上衣，一蹦三尺高，弯曲指头示意那人过来。那人这才明白惹祸了，连连说对不起。他说，你大声说一句我没有睾丸，那人只好求饶说我没有睾丸，他大喝一声滚，那人撒脚就跑。他挽起小媳妇，狂笑而去。小夏尽管在椰子树下花两块钱将长毛剃成了光头，脾气却不见改，最后与剧组当事人差点大打出手，我送他离开了海岛。
　　 这次重相见，小夏是想约我前往陕北采风，参与修订他与作曲家杨青合作的舞剧《兰花花》，设想整个舞台就是一个大土炕，兰花花与她的情哥哥生离死别多美呀。我说应该是个绝好的舞剧，但你有过好基础却没上得了，此题材也搞过好几个版本，比较麻缠，不如另辟蹊径一炮打响。事实证明，过了几年我与小夏还有文化部的马小梅，联系省上文艺部门的齐雅丽，曾在南门永宁饭店磋商《兰》的人物剧情和筹备情况，尔后按照马小梅设计几对男女的构想重新编织剧情，通过电子邮件三番五次修订剧本，结果不了了之。事后知道同时组织征集的同一题材歌舞剧有几个版本，尔后上演的易名为《米脂婆姨绥德汉》，据说已经与其他版本没有了关系。无缘兰花花也一直是夏导的不了情，也就在放弃兰花花的同时，我们在捕捉新的目标，而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白鹿原》。对，是《白鹿原》。获得中国最高文学奖茅奖的《白鹿原》，已改编成秦腔，北京人艺正筹排话剧，影视只说不动弹，我们如果将它搬上舞剧舞台则价值无量。突发奇想，触动了夏导敏锐的神经，他的眼睛警觉地瞪着我，这时酒精还没到让他发飙的程度，他点点头，你说你说老哥你往下说。我也有几分酒气，说着说着理出一个大概的头绪，见夏导来了精神，便口若悬河一路说下去。我们的青少年时代是看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过来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堪称经典，其剧情我们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爱恨情仇，男女主角奇特的人生命运，便构成了一部舞剧的基本框架。《白鹿原》是一部堪称史诗的浩繁恢宏的长篇小说，舞剧是肢体语言的艺术，要求故事情节简约，人物关系单纯，几乎三五句话可以说清楚，面对白鹿原这三个字犹如老虎吃天该从哪儿下爪呢？应该是从小娥和黑娃下爪，小娥就是白毛女，黑娃是大春，围绕这一对主要人物关系以一当十地展开白鹿原广阔的社会背景和深刻的民族文化人格。夏导在激奋之后又很快转入痛苦的沉默，一杯一杯地灌啤酒，一趟一趟地跑洗手间，艰难地捕捉他想像中的肢体运动中的人物形象，终于推开座椅，在狭小的空间里手舞足蹈起来，两手相搀揣在袖筒里蠕动着弯曲的身躯，就像关中乡下人冬天在雪地里跺脚的神气。
　　 要改编舞剧先得征询《白鹿原》作者的许可，得拜望陈忠实。我手头有老陈手机和作协住处及乡下老家的电话，等与小夏告辞回到家里，静了静神，清了清嗓子，才拨通了老陈的电话。谁呀，噢是和谷，啥，弄舞剧，弄得成不，北京来的，人靠得住不，你说能成，小娥与黑娃，对，明日见。第二天，还是老地方唐人酒店全聚德，陈忠实如约而至。小夏说他在电视上见过，是头一回见到陈忠实真人，称老陈为大师，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地崇敬。小夏在白鹿原下纺织城长大，与老陈算是很近的乡党。我说，夏导一心想搞出中国现代舞剧的扛鼎之作，选择白鹿原就有了可能性，在文化演艺市场首先就占据了媒体话语资源，有文学名著的支撑，舞剧的再创造就有了美学和人性的基础。陈忠实说，我是写小说的，不懂舞剧，那么多人物，故事错综复杂，咋能弄成舞剧，单是舞蹈加上音乐，又没有对话，以小娥和黑娃把剧情串起来，其实这在小说里是从头到尾贯穿始终的主要人物。夏导即兴用几段肢体语言试图力争排解老陈的质疑，老陈很欣赏，眼里放出惊异的光芒。老陈与小夏都不大喝白酒了，一样钟情于啤酒，喝到兴致高涨时，老陈笑着朝我说，没想到你还能写舞剧，是个全才，了不得，我说学哩，老陈最后说，好，你们大胆地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