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过年回婆家，又一次见到了二哥。
　　 车拐进巷口，便望见不远处一群老头儿靠在背风的墙根儿晒太阳，有的蹲着，有的站立。我笑着对丈夫说：“看见没，好像一副静止的油墨画。”丈夫应着：“我好像看见了鲁迅笔下的农民。”
　　 哈哈大笑中，我们的车穿过“油墨画”，突然，我一脚刹车，“怎么了？”丈夫问。“二哥。”说着，二哥已经看见了我们，从墙根处站起身，揣着袖筒走过来：“二兄弟回来啦！呦，老二家开车，挺好。”说着，二哥用黑色的棉袄袖筒擦擦鼻涕：“走，快回家，我三大妈在家等着呢。”“二哥上车吧。”黑袖筒又在鼻子上擦擦：“嘿嘿，二兄弟你还挺牛。坐上，咱也抖一把。”
　　 其实，这个二哥并不是丈夫的本家，婆婆也没具体说过二哥姓什么，只是二哥和我们一起结婚，我便印象深刻了。
　　 “二哥，过了年你多大了？”我边开车边问。
　　 “二哥过了年就五十了，老爷子了！”二哥伸出手来，抹了抹冻僵的脸。
　　 “五十就是老爷子？你整天和那群老头儿站墙根晒太阳，人不老心也老啦。”丈夫语气中多少有些埋怨，“应该做点事情，这么个小岁数，正是家里的顶梁柱，快别整天外面戳着了。”
　　 “做什么？先头的丫头大了，都结婚了，我和这个也没生养，等于没后，大队开始给补贴了，二亩地修铁路给占了，大队也给了一笔钱，够花了。不用干活了。”听得出二哥满是知足。
　　 “你不是有闺女嘛，怎么叫无后？”我有些不爱听。
　　 “对了，对了，二哥说说你们啊。老二家你听着，你生了个丫头片子，不中，得接着生，不能断了老郑家的香火……”二哥还要说，我大声喊着：“妈，我们回来了！快下车，到家了。”
　　 “老二家不爱听了。嘿嘿。不爱听二哥也说，你们得接着生啊。去吧，一会儿过晌儿我再来。”二哥揣着袖筒，缩着肩膀一晃一晃地走了。
　　 和婆婆在堂屋地做饭，婆婆问我：“你二哥和你说了吗？”
　　 “说什么？”我切着菜问。
　　 “就是再生一个的事。”
　　 “没说。”我端着菜板进屋去了。
　　 屋里，大姑姐的三个孩子在炕上闹着。一会儿，老三“哇”的哭了。“怎么了？怎么了？老二你真不懂事，咋打你弟弟？”“啪”的一声，接着就是老二的尖嚎。
　　 “老大你快哄哄你弟弟妹妹。”我皱着眉头切菜。
　　 “老二是自找的，明知道自己不打腰，还要招惹小弟，活该。”老大不理大哭的弟弟妹妹，坐在一旁看电视。
　　 “你这个丫头咋这么说话呀。”我不禁数叨起老大来：“就你大，还不得有个大姐的样儿，快去哄她们。”
　　 “老二一会儿就好，她早习惯了。我小弟有我妈哄，用不着我。”老大居然跟着电视哼起了歌。
　　 “我说你们仨，咋不看看书学习学习，整天就知道看电视、掐架。你妈也是，不管你们。”丈夫端出了做舅舅的架子，关上电视：“去，要不看书要不跟着烧火去。”
　　 三个孩子蔫了吧唧的出了门。
　　 “她们还听点你的话，我是管不了她们哪，也不管了，爱咋咋地吧。”大姑姐炒着菜说。
　　 “你为啥不管哪，你不管生她们干啥？才这么大你就管不了了，长大了怎么办？”丈夫生气了。
　　 “花钱让她们上私立学校。我没听说哪个孩子成才是家长管出来的，都是命。我该花的给她们花了，就看她们命里的造化了。”大姑姐居然很有理论。
　　 “儿孙自有儿孙福哇。”婆婆说。
　　 “我三大妈说的对。”二哥赶着饭口来了：“我说老二家，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生个丫头就是没后，趁着年轻得赶紧生，要儿子。”
　　 “我要再生了工作就没了。”我耐着性子说。
　　 “工作？这年头要啥工作呀？你整天上班给你几个大钱？等咱们这里平改了，给你的钱够你花一辈子了。”二哥咧着嘴笑着。
　　 “要是我再生一个还是闺女怎么办？”我问。
　　 “那就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来。咱家房子多，往哪一猫就过上一辈子，谁也找不到。”
　　 我盯着他。
　　 “咋了？你二哥脸上有金子啊？”二哥被我盯毛了。
　　 “二哥你几天没洗脸了？咋这黑？”我笑着问。
　　 二哥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抹抹脸：“早晨爬出被窝就上街筒子那儿呆着了，我们也不叠被，晚上接着睡。”他瞅瞅我的手，又看看自己的黑手，缩了回去：“老二家别打岔，说你呢。”
　　 “二哥你这个人，你和我二嫂都不要孩子，总惦记我们干什么？我们就要这一个闺女了，把她培养成才。闺女儿子一个样。你说养活那么多孩子，哪想把一个培养好哇。”丈夫给我撑腰。
　　 “二兄弟你可说错了。一个孩子万一不成才了咋办？你要是生几个，保不齐哪个就有出息了。”二哥说。
　　 我突然笑了。
　　 “你笑啥？”二哥问。
　　 “我感觉像买彩票。”我哈哈大笑。
　　 丈夫也笑了。
　　 二哥愣了半晌，也嘿嘿的笑了：“你们有文化，我不懂。”
　　 吃了饭，丈夫说：“妈，我们走了。”
　　 “咋不多呆会。”婆婆有些不舍。
　　 “我们得赶紧回去生孩子去，明年我俩不回来了。”丈夫笑着说。
　　 “为啥？”婆婆怔在那儿。
　　 “你儿媳妇在家坐月子呗。”丈夫和我大笑。
　　 婆婆笑了。
　　 大姑姐笑了。
　　 二哥竟然笑出了声。
　　 我们的车远离了巷口。恍惚间，我看见了二哥靠着墙根儿，揣着棉袄袖筒，擦着鼻涕，嘿嘿的笑着。
　　
　　 老三
　　
　　 老三是大舅对他的称呼。
　　 他是大舅的三儿子。
　　 在这个还算闭塞的小村庄里，老三的日子可以用“殷实”来形容。今年过年，在大舅家遇见了老三，我居然一下子没认出来。他老了很多，身上穿的是有一年我收拾箱底时给他捎回来的破军大衣，头发大概三两个月没剪了，不，好像三两个月没洗了，包括连鬓落腮的胡子，因为我用二百五十度的近视眼看见了他头发上大片的黄尘和黏在一起的胡子。老三脸色灰黄，那是因为心脏的问题。可是他却是满脸的幸福，见了我，硬是拽着要去参观一下他新盖的房子。
　　 新房坐落在庄北的空地。老远我就望见了耸立的红砖和高高的水泥平顶。
　　 “三哥，这房子怎么盖这么高这么大呀？”对于我，这样的高墙大院不亚于富人别墅。
　　 “这是我庄北的二亩地，我都盖上房子了。进去看看，大着呢。”老三很自豪，“全都是我自己干的，拉砖、拉沙子、码盘子、盖房，整用了八个月，现在开始我自己鼓捣着装修了。”
　　 进门儿，好大的院子啊！一拉溜三间正房，还没安窗户和门，红砖、水泥整齐的站立着示人，把东墙的这一面已经贴上了白色的瓷砖。“呵，三哥，这都是你自己干的？瞧这墙砖镶的，比专门干这行的还高明！你真行！”洁白整齐的瓷砖和老三蓬头垢面的形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心里有些酸。
　　 老三更自豪了：“我就自己干，歇着干，有空就镶点儿，呵呵。”他伸手扒拉着地上的草席子：“看着点儿脚底下，屋里地面还没弄好呢，我把苫菜的席子铺这儿，累了就在上面躺着歇会儿。”
　　 “三哥你真能吃苦。”
　　 “这算啥，当年和你三嫂子收拾菜地时比这苦多了。十好几亩菜地，从种到收，一棵棵装菜窖，然后装车串庄卖，一年到头没闲空，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那才叫累呢。”老三笑着：“走，看看我养的大肥猪去。”
　　 老三就是这样一个吃苦的人。想当年没日没夜的种菜，积累下这份基业，如今转产养猪了。
　　 二亩地的大院子盖了三个大猪棚。掀开一个大棉门帘，我随老三走进猪棚。一股倒憋气的猪粪味让我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老三笑笑：“就是有点味儿，其实你看着猪们一天天长大，心里呀甜着呢。”老三把一进门的塑料布掀开：“看看，我就住在这儿。”“哎呀，三哥，你咋和猪住在一起呀，多不是味呀。”我简直不敢想象。“那咋办？这房子盖在庄外，旁边又没人家，我把这百十来头猪放这儿能放心？再说了，半夜还得喂遍猪，我住这儿也方便。”我这才注意到，每头猪都用铁栅栏圈着，每个栅栏边都伸出一个自来水龙头，只要猪一抬头，嘴一咬水龙头就能喝到。自来水管的下方砌着大食槽。“呵，还是五星级待遇。三哥，你把猪圈扫的真干净。”我笑了。
　　 “我天天给它们洗澡，每天收拾两遍猪圈。你以为挣钱容易？”老三领着我往外走。在猪圈门口，我又瞥一眼老三在猪圈里栖身的小窝，眼睛禁不住闪出了泪花。这才是真正的猪窝啊。
　　 “我给你抓两只大公鸡，带回家杀着吃。我还留了两头大肥猪，等过两天杀了让我们小子给你送背腿去。”老三说着，已经找绳子准备捆公鸡腿了。
　　 “三哥，快留着你卖钱吧。我不要。”我真心的推脱。
　　 “这就是留着吃的。钱啥叫多？盖房子的钱已经有了，过年再给小子买辆小汽车。我有钱。这就是给你们的，开车去，我给你放后备箱里。”老三说的实在。
　　 “对了，三哥，这是大姐让我给你捎回的药。你可得按时吃啊。”我从车厢里取出一大包药。
　　 “嗨，你们这都是瞎操心。我能有啥事？你大姐非得说我是心衰，让我赶紧住院，说的还挺吓人。你看看，这不是没事吗？”老三竟然笑起来。
　　 我的心一揪。老三的检查结果我是见过的。当时做医生的大姐拿着诊断结果对我说：“你看看，心脏每分钟跳四十下，中间伴有短时停歇。红细胞不足两千。和他说他也不当回事。”
　　 “三哥，你的心脏病确实很严重。赶紧住院治疗吧，千万不能等到病发了再着急。”我真的急了。
　　 嘿嘿，嘿嘿。“你们城里人命金贵。我们没事。”老三很不以为然：“等我把房子装修完了就去治病。”
　　 我哑然。
　　 一辈子的心血啊，二亩地的大宅子，百十来头猪，拖病的身体。这就是大舅的老三，我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