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是个五十多岁高大魁梧神态威严圆脸的持有比利时护照的台独分子，而我是个矮胖方脸的持有中间偏右思想的小商人。赵先生是我的生意伙伴，我的上家。我们常常发生争论，在喝掉不少新大陆产的廉价葡萄酒之后，我便对他唠叨些何为王道？大一统也！如此之类的言论，而赵先生往往不遗余力的推销他的台独理念。
　　 像人民日报所谓，各说各话。我和赵先生是真正的小买卖人，常常在中产阶级生活标准线上下苦苦挣扎。所以常常聚在一起喝酒，并且互相打趣。
　　 赵先生很欣赏犹太商人，所以他常常告诫我：“别人欠你的钱要尽快地收回，你欠别人的钱要尽量拖延时间。”
　　 赵先生出身在台南客家，小时候家里极其穷困。他的父亲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一家子靠萝卜干下饭度日。所以赵先生没有办法接受多少正规教育，只好很早的和一个骨伤科的中医学习中医技术，并同时学了些功夫。
　　 所以赵先生很愤，他把家庭和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外省人的来到，自然也很怨恨台湾外省人的领袖蒋介石先生还有蒋经国先生——用他的话说——他们不是好东西。赵先生慢慢地长大了，找不上工作。只好在台湾的竹联帮门下做个闲散的门客，作为小卒子参与一些街头斗殴，或者给受伤的兄弟伙治治病什么的。当然赵先生只是一个小卒子，像我们说的红外围，不过赵先生做生意的启动资金是竹联帮给的……
　　 可以说赵先生对竹联帮的一饭之恩永志难忘，尽管竹联帮的前身是上海的青帮，也是外来势力。当然现在赵先生早已不再捞偏门了，但还是偶尔有些神秘的电话给他，叫他带上钱在某地等某人，而赵先生也从不推辞。
　　 但是尽管赵先生是台独分子，还或多或少的有些黑社会背景，我还是蛮喜欢他的，因为他是个爽朗讲义气的汉子。尽管他很推崇犹太商经，但是他确实给我铺了不少货，而且欠他的钱他也催的不是很厉害。
　　 我们照旧的在一起喝酒，照旧的互相推销自己的理念，
　　 那一次我喝了不少酒之后，颇产生些大国上将的蛮横态度，于是我对赵先生说道：“大陆需要台湾这艘不沉的航空母舰，大陆有了台湾后可以部分的切断日本的海上通道，同时对日本形成三面包围的态势……”赵先生此时并没有喝多少酒，一双牛铃般的眼睛看着我咕咕噜噜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端起杯子大口的喝了满满一杯子酒。我洋洋得意地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一个伊拉克，一个阿富汗，美国已经没有胆量再接台湾这个烫手山芋了。他们知道再和大陆交手势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必然不会直接出兵——他们只会提供些电磁压制、信息管控之类的帮助……”赵先生听到此处，不由得长长叹息道：“是呀，美国人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这样我看着赵先生沮丧的表情，越发觉得有趣，就接着说道：“当然台湾也不会有产生有效的诸如游击战争之类的，原因有二。一，大陆是打游击的祖宗。二，台湾是亚热带气候。在丛林里作战时会有大量的蚊虫叮咬，热病、疟疾会帮助解放军消灭抵抗的游击队。”赵先生听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又给自己灌了杯酒。
　　 而我看到赵先生垂头丧气的样子，便胜利地停止了自己的兵棋推演，于是又喝了些酒。赵先生沉默了半响，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说道：“你们中国人有那么大的国家，为啥还要台湾？台湾不过两万平方公里！”我看着赵先生一双圆睁的眼睛，不由觉得有趣，夸张地对他说道：“土地谁嫌多？又不是跳蚤，多了招架不住！你怕嫌钱多吗？那我们也不会嫌土地多！”我甚至有些阴险的说道：“在台湾的银行里，现成的放着八百亿美元……”赵先生听到这里彻底的绝望了，又喝了一大口酒，叹息道：“钱呀，钱哪！”
　　 台湾客家人的赵先生——南方人就是这点好，怎么开玩笑都不生气，只要你说的对就能听进去。尽管赵先生不承认他是中国人，但我想他确实和南方人的习惯差不多。至少他听进去了我的一些话。承认大陆有能力武力收复台湾，但不使用武力是一种宽容乃至气度。我常常讥笑我那些火爆脾气的陕西老乡，说道：“看你的暴脾气，让你当了主席，一条街上的人准杀了半条……”
　　 赵先生很善于赌钱，一度靠赌钱过日子，这令他的父亲很厌恶他，所以至今他的父亲不肯要他的钱。因为老爷子认为赵先生的钱还是赌钱赚来的，尽管至少我没有看到过赵先生赌钱。赵先生总是兴致勃勃的讲他赌钱的往事，但又含含糊糊。我于是问他：“赌钱到底有没有诀窍？你教教我好不？”赵先生笑而不语，只是淡淡的笑着说道：“小赌可以怡情。”
　　 那天天气很冷，我早早的来到店里，赵先生自己开着皮卡带着几个工人给我送货。工人只有两个，但货物很多，于是我和赵先生只好自己也去做搬运工。我好久没有做过重体力活了，不久就累得面色发青上气不接下气。而人高马大的赵先生一次扛两个包，动作非常的轻盈熟练。那两个搬运工也有些不好意思，尽管没有像赵先生一样一次扛两个包，但也明显的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便将货物搬完，但是天还没有亮，大家又累又饿。卖早饭的的摊子还没有摆出来，我们四个就在那里等着。
　　 此时正是早上四五点的时候。天色黑压压的，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如同眉弯的一轮弦月。风一阵一阵的吹着，满是黄叶的银杏树摇摇摆摆，婆娑起舞。早起的环卫工人慢慢的打扫着街道，一个人也没有。时间慢慢的流转，凝滞。真是一个漫长的早上，我们四个人就这样缩着脖子等着太阳初升，还有早起的早点摊子。
　　 人们还在睡觉。
　　 于是有人拿出一副扑克，提议大家打飘三叶，当然是带刺激的那种。我不是很喜欢打扑克，而且这大约是那两个搬运工人讨要小费的一种方法。
　　 于是赵先生将扑克拿过来，快速麻利的洗起牌来，那动作虽然不能和电影里的赌神、赌侠们相比，但也颇为可观。我非常认真的看着赵先生，赵先生注意到我在看他，便更加卖弄炫耀起来，他甚至故意将动作放慢。
　　 我看到他藏牌了，他正在出老千。我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心里想道：赵先生可真是爱钱，就连这两个搬运工的钱也不放过。我于是看着那两个搬运工人晒得黑黑的瘦小的来不及洗脸的面孔，不由得万分感慨，想道：恐怕这两位老兄这一早上白忙活了。
　　 但是我觉得活该，谁让他们赌博呢？就那么一点钱不拿回去养活老婆，到跑到这儿来讨便宜。果然在第一局里赵先生大获全胜，那两个搬运工将刚赚来的钱爽快干脆的给了赵先生。然后是第二局，赵先生依旧大获全胜。那两个朴实的汉子，一边恶狠狠地将牌摔在地上，嘴里兀自说道：“千刀万剐，不赢头三把。”
　　 我心里冷笑起来，想道：都是白送的。
　　 赵先生更加麻利的洗起牌来，我则默不作声的看他们打牌。但是这一局赵先生并没有赢，我想道：是该放些水，要是老赢，恐怕那两个搬运工见怪。我注意到那两个搬运工的面色和缓起来，尽管还是输钱，但确实有了喜悦的颜色。刚才那两把他们输了几十块钱，越穷越爱赌，越赌赌注越大。
　　 赵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尽管后来他总是输钱。那两个汉子则快活的脸色通红，废话也多了起来。我知道是赵先生给他们设下了埋伏，他肯定要做把大牌，一把赢回来。而那两个搬运工浑然不知，一个还说道：“赵先生，怎么样？你们都是赚大钱的人，捞偏财你们就差点！”说着自己给自己点了根烟，还假模假样的给赵先生发烟。
　　 赵先生不抽烟……
　　 赌局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反而是赵先生一路大败。玩了不多的一会，那两个搬运工就赢了一两百块钱。他们高兴的脸色通红，一唱一和的说起了俏皮话。又停了一会儿，一个搬运工，我的老乡竟然小声地唱起了碗碗腔。
　　 现在的人就是这样，靠本事或者凭辛苦赚到多少钱都不满足，但是白得来那怕一块钱也足以令人喜笑颜开，腾云驾雾。
　　 很多人包括官员、老百姓、年轻人总是在不停地抱怨自己的收入、待遇，完全忘了这个国家是发展中国家，自己是发展中国家的国民。
　　 一句话：人比人气死人。其实没赚那么多钱，怎么能发那么多钱呢？现在我们的人均GDP不过三四千美元，好多地方不要说吃饭，就连喝口干净水都不容易。但是有趣的是，这些地方的百姓倒是更满足，更少抱怨，心气更加平和。
　　 还没有成为强国，一些人已经开始做起了一等大国的黄粱美梦。现在国家有几万亿的外汇储备，不过是个账面富贵而已，或者说叫做——资产负债。摊到十几亿人口上，每个人能分到多少呢？然而有些人，包括一些所谓的专家开始打起这笔钱的如意算盘，正如啃老的儿女算计还没死去的父母的棺材本。
　　 东方的天有了一抹鱼肚白，那轮弦月照旧得挂在偏西的天上，红色的太阳渐渐升了起来，看起来红彤彤的毫不刺眼。寒风吹来吹去，上班的人多了起来，渐渐的路上满是行人。世界恢复了喧嚣，看样子买早餐的摊子该出来了。
　　 打完一把后，赵先生将手里的扑克牌往地上一甩，说道：“不玩了，走，吃饭去！”那两个搬运工人乐得不玩，他们赢了百十来块钱。一个个得胜的猫儿胜似虎，说道：“走，走，走，去吃饭！”
　　 我们吃了油条白粥，之后赵先生给那两个工人结完工资，打发他们走了。赵先生还没有吃完，他一边吃，一边看着那两个工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深沉的叹息一声。然后低下头来，继续慢慢地吃起早点。
　　 赵先生不愿意回台湾，因为现在台湾已经是“外省人”的天下。赵先生不愿意呆在大陆，因为他不是中国人。赵先生也不愿意回比利时，因为他讨厌老外。赵先生自己也惶恐，不知道将来归于何方。
　　 一次我们在酒吧里照旧地喝新大陆产的葡萄酒，赵先生便对我大诉苦衷。看着这个苦恼地没有祖国的人，我心里有一种荒凉。
　　 到底是什么将我们分隔的那么遥远，是那一湾浅浅的海峡，或者是莫名其妙的历史。我只是个小小的持有偏右的民粹观点的商人。我不能理解赵先生的困惑，难道DNA也不能雄辩地有所证明吗？
　　 我不再调笑赵先生了，便默默地陪他喝起酒来。不久赵先生有些不胜酒力，开始话多起来。赵先生有些悲愤的说道：“中华民国自身难保，大陆人也视我们为异类，在国外谁拿我们当回事。我入籍比利时多年，一次票也没投过，被——用他们的话说，可以从统计学的意义上忽略……”说着赵先生悲愤的喝了口酒，说道：“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是公民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吗？”我也喝了一口酒，安慰赵先生，说道：“你傻呀，比利时多好的地方呀？好多人盼望着还没有呢？比如我拿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能去哪里？到哪儿都要签证！怎么办？将一百美元夹在签证里给签证官，球！”
　　 赵先生喝了口酒说道：“那又咋样，你心里有个归属，有个娘！我们啥都没有，只有孤独的离开一个地方，再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的家园被占了，我们无家可归了，没有娘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接近哭泣的汉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说道：“喝酒！”
　　 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先生便将他的钱包拿了出来，那里有他儿子的相片。一个小小的混血的儿子。我第一次见，于是顺便问道：“怎么没有他妈妈的照片？”赵先生伤感的说道：“离婚了，偷人，洋婆娘！”我听了便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于是赵先生说道：“差异太大了！我吃咸鱼她嫌臭，她吃奶酪我嫌臭！慢慢地就互相厌倦了，也许一开始我在她心中就是一个乡巴佬。”赵先生喝了口酒，便喃喃自语道：“中国佬，呵呵，中国佬！”
　　 我无法应答，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客家汉子，又爱又恨……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赵先生何尝不是自己拒绝了他的故乡台湾，或者他的祖国中国呢？赵先生酒越喝越多，酒吧里阴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暖气很好，他便索性将毛衣脱下。赵先生的心情因此好了些，发泄完牢骚，他又叫吧员开了瓶酒。但是大家话都少了些，不再说了，没有共同点，我们无法说服对方。于是，我正色对他说道：“你啥时候回台湾一趟嘛，看看家人，顺便看看老朋友。”赵先生淡淡地说道：“穷孩子哪有朋友，再说离家久了，早已经物是人非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赵先生，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过是个自卑的小人物而已，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气宇轩昂。
　　 酒吧里的女吧员知道我俩都是商人，又知道赵先生是个台湾人有一本比利时护照，于是试着和赵先生搭讪起来。那是一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孩子，我想她大约想出国吧，因为这个女孩子不断地问一些关于护照签证的事情。我出过国呆过一段时间，赵先生算是比利时华侨，看着吧台边那张年轻迫切似曾相识的面孔不禁感慨万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一个陌生的风俗习惯和语言环境里，并不是件惬意的事情。有时候在异国他乡，自己一个在寓所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实在是难熬。恨不得大声地喊叫，恨不得摔砸些东西。
　　 赵先生今晚这么激动，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于是又过了一会儿，我们俩喝酒喝的都面红耳赤的时候，赵先生对我说道：“老弟，我准备退休了！以后再也不来大陆了。”我有些诧异，说道：“为什么？你身体不是挺好，为啥不多赚几年呢？”赵先生淡淡的笑了笑，说道：“钱是赚不完的，可是我老了！”他拿起高脚玻璃杯子，对着灯光欣赏着里面殷红的酒水，对我说道：“不干了，你看看现在生意场上哪有我这么老的人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好呀，一生过去了，没有饿死，平平安安的还跑了不少地方。”他说着用手指敲打着吧台接着说道：“唉！多好呀，这些全是赚的！”
　　 于是我们碰了一下杯子，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我把他送到酒店的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便趁着夜色在呼啸的北风里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赵先生，至少在陕西我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