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头顶，散入胡同里的光线却很少，他从这条胡同里出来，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条，掩饰不住的兴奋写在脸上。
　　 几个孩子从身边跑过去，散落一地的槐花。
　　 槐花在城里可是不多见，不知孩子们从哪里折来的。他走近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小轿车，打开车门进去，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放入上衣口袋里，望一眼远去的孩子和那一地的槐花开车离去。
　　 音乐环绕在车内，他在想槐花。记得小时候，母亲会想出许多吃槐花的方法，他和哥哥们总是争着抢着去吃，如今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母亲却还在乡村，还守着那几棵槐树，可是他却很少有时间回去吃了，此刻他有回家看母亲的冲动。
　　 车子进了行政学院的大门，停好车，他飞快地向宿舍楼跑去，那是几百米的路程，然后又要上五楼，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速度一直没有慢下来，推门进去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带着笑容，却一言不发。
　　 “亭子，怎么了？”
　　 同宿舍的张园问了一句。他只笑不说话。张园也没再追问，来行政学院参加培训，两人同房，几天里，张园见他总是对着手机，不停地发信息，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很少打扰他。
　　 他就知道上天会给他机会的，他就知道他这一生不会孤独行走。他望着天花板，目光深深刺进去，又渐渐平和，天花板变幻成水晶，水晶里便是她的模样，水汪汪的秋波望着他，使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开……
　　 在单位里，他的目光就是这样追随着她，不放过每一次与她相视的机会。而她呢，总是迅速地看一眼他，便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好像除了同事的关系，两人之间再没有别的，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每一次看着她下班离去，他都想伸手拉住她，想问她，难道两人之间真的只是同事的关系吗？
　　 她回答他了，是在那一个黄昏，他的车本已开过去，感觉中又来了个急刹车，站在她面前：“我送你。”
　　 “不必了，谢谢。”
　　 “同事之间，送送又如何？何况……”
　　 “就因为是同事才没必要客气呢。确实不需要送。”
　　 她的声音从他两耳穿过就淹没在那些辨不清是什么声音的噪音中了，他没有机会深究她的本意，但他确信不是，绝对不是。
　　 不是同事的关系，又是什么呢？不能以准确的字来形容更令人头痛。无尽的失眠伴着亭子，他在深夜里大喊她的名字——莫纹，他不管左邻右舍的同事是否会听到，他喊一次内心的痛就会轻一点。有时，他也会开着车在黑夜里乱跑，在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时，慌乱地给她发信息。她会告诉他，不要在外面乱跑了，快回去。他说他迷路了，她要他打110。也有一次在他请她不要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时，她说，我去找你，说说你周围的建筑物。可他却又说，别担心了，警察来了。
　　 上课的铃声响起，亭子的目光才逃开天花板，他摸摸上衣口袋，自信地笑了，“绝对不是，不能是。”并把这几个字给莫纹发了出去。
　　 办公室的莫纹，收到这几个字，邹起眉头，他又在想什么？
　　 亭子外出学习的这段日子，莫纹总是望着窗外。担心在自己目光游离的那一刻会突然多出一个身影来，怕自己不能完全看到这个身影是如何出现的而后悔。她又想，若是亭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又该怎样做到若无其事，保持那个永远无法越过去的距离。莫纹总在亭子的面前强调同事之间不需客气，甚至有时说话的内容不需提同事二字的，也会不由自主地说出来。她或许知道自己的用意，又或许有着同事含义之外的渴望，谁知道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她自己未必说得清。就这样，一切不知因何而起，没有理由，莫名其妙地痛就来了，而且是铺天盖地的。
　　 莫纹的心碎了，是碎在身体里面，别人是无法看到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个空壳，若是一不小心就可以飘起来，所以她要小心地给自己制造压力，不能放松自己，不能放纵自己。那种想又不能想的感觉快要把她痛死了，可她还是在微笑。
　　 亭子站在莫纹面前了，莫纹抬头的瞬间，眼泪出来，连忙低下头。这一刻，亭子很想把纸条给她看。有同事走过来，莫纹也开始微笑，一切像太阳东升西落再自然不过，那张纸条若拿出来反是多余的。
　　 错过一次机会之后，亭子一直没有把纸条给莫纹看，不是没有机会，是他不愿。在莫纹没给他明确的答案之前，这张纸条只是他自己的信念。这一个春节来临的时刻，雪花飞满天，亭子要回去看父母了，三十多岁的他，这次还是孤身一人，一个人的路程并不觉得特别寒冷，因为他的心一直在想莫纹。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母亲说，只要你结婚，找什么样的姑娘都可以。亭子问，有孩子的呢？母亲停顿了片刻说，只要你喜欢。亭子很难相信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母亲确实说了，只要他喜欢，跟谁结婚都可以。亭子谁都不要，只要莫纹。他本来想，要是不能与莫纹在一起，他可以放弃工作，出家。但自从求得了那张纸条，他不再想出家了。
　　 春节那天，雪停了，亭子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说，怎么没有槐花？这话被母亲听去，大笑他，虽然在城里生活那么多年，但不应该傻到这样子。亭子说自己是傻了，很多简单的事都不知怎么处理。也不知是城里比农村复杂，还是亭子自己的思想复杂到糊涂的地步，就犯起傻来，他想在冬天看到槐花。
　　 冬天不会有槐花开放，人世本来就是春夏秋冬轮回的，不存在超越。即使人类进入太空，那也是一种科技的现实状态。所以亭子又回到莫纹身边，朝夕相处，亭子是莫纹的同事，莫纹是亭子的同事。
　　 就好像叶子由绿变黄，又到焦黄，然后渐渐破碎，人由同情变得冷漠，痛的感觉总是抵不过时间的力量，不得不沉入最底层，直到无一丝痕迹。但是当突然地季节变换，人即使不想换季，也是挡不住的，亭子要结婚了，莫纹跟其他人一起笑，为他祝福。
　　 亭子很忙，总是匆忙完成工作就离去，婚礼前的一天，他从办公室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莫纹从对面走来，大胆地看着他，他却不敢定神去看她。
　　 一张纸条掉落在地，亭子未发觉，大步离去。
　　 莫纹捡起那张纸，上面写着：结婚了可以离婚。
　　 莫纹的心抽紧了，亭子在做什么，他拿婚姻当儿戏吗？
　　 莫纹开始恨自己，是自己毁了亭子的幸福，自己有家，不应该与亭子发生不该有的感情。可是她已经在努力了，她一直相信时间可以让亭子慢慢地忘记她。她不想他继续痛苦，她会看着他，陪着他一点点从痛苦中走出来。她的心意亭子是明白的。难道这么长的日子，他还是不能走出来，为了她和他之间在错误的时间发生的错误的感情而游戏婚姻吗？
　　 莫纹给亭子打电话，亭子没有接，打了六次。
　　 回到家，丈夫张园已经到家了，他说：你们单位的亭子终于要结婚了。那次一起培训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说要等一个人，这么快就等到了。
　　 “什么？”
　　 “他喜欢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为此很痛苦。上课的时候一直在发信息，没见他笑过，后来有一天，出去之后再回来，就傻笑不停。”
　　 “什么，怎么回事？”
　　 “好像是找了个算命的，算命的说他一定可以和心爱的人结婚。他说人家算得不准正要走，那人写了几个字给他。”
　　 莫纹想到那张纸条。轻声问，什么字？
　　 “算命的一语道破，说结婚了可以再离婚，说他喜欢的人一定会离婚，他们最终肯定可以在一起，这正是他期待的，当然信了，说等不到那个人就不结婚。共产党员竟然去算命，可笑……”
　　 “大概是他等到了……”莫纹声音很轻，不再言语了，她的痛也突然间止了，突然间变得一无所有的空洞。亭子不会再等她了，这不正是自己一直希望的吗？本来她还以为那几个字是亭子现在的心声，还为他担心。既然这是很久之前的，既然亭子放弃了等待的誓言，就等于痛苦已经能承受，或者痛苦已经不存在。
　　 莫纹相信亭子不会再出家了，不会再为了她深夜大喊了。也许，亭子等的原本就不是她，一直以来是她自己太多情，误会了。
　　 此时此刻，莫纹真的希望亭子那张纸条与她无关，从来不曾与她有关。可是她清楚地记得亭子的话：我真怕哪一天支持不住，会向全世界宣布，没有你，我会死去。
　　 亭子不会死了，莫纹的心却冰冻了，爱情，若镜花，若水月，轻易便逝。不过，莫纹再也没有压力了，她感觉很轻松，轻松得如冬天的冰突然遇到春天。而且常常听见她说，我们是同事，没必要客气……
　　 这一年的春节，亭子一家三口回老家。
　　 他又在看那棵老槐树。母亲笑他又在想傻事。他说，不会了，我知道花不会开在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