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夺门而出的刹那，就已经走失在你的世界。
　　 “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钱？”
　　 “我没有！”
　　 “还敢狡辩！真是野性难驯！不问自取视为偷！这道理你奶奶没有教给你吗？”
　　 “奶奶从来不会骂我！她比你强一百倍！”
　　 “啪——！”
　　 “哐啷——”一声巨响划破万籁俱寂的夜空，惊醒床上浑浑噩噩在梦魇中拼命挣扎的我。下意识地去抚摸左边的脸颊，灼热的疼痛竟然穿越十八年的时空与梦境还如此真实。而那五根鲜明的手指印是否也依旧？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送给我的见面礼，让我深刻记忆了十八年。
　　 你的丰功伟绩里，让我为你浓墨重彩地记上这一笔。
　　 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钱？因为我需要大桶大桶的冰激凌来浇灭无边无际被嘲讽下奔涌的怒火。
　　 为什么奶奶从不教我做人的道理？因为她与我一样不知道何为一二三也不知道何为啊喔哦。
　　 漫无目的地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游荡，原来胡同外，有我一无所知的广袤世界。汽车站在哪里？我不知道。脸颊依旧火烧般地疼痛，那猝不及防的巴掌甩来的瞬间，我感觉到牙齿咬破嘴唇的疼痛，嘴角边挂着的，除了一抹讥讽，便是那暗红色妖娆的液体。偶尔飘过的风依然带着夏天的燥热，褴褛的衣衫，裹着孱弱瘦小的身体，对于这个城市的一切，我甚至连最基本的方向都辨认不清，又何谈回乡下呢？抬头仰望星空，一滴清泪终于落下，我竟还是无法习惯，被人一次次地丢弃……
　　 我就是那一尾调皮的小鱼，在不经意间游向了深海，认不得回家的方向，从此在狂风巨浪下无力地摆弄着身体，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那一年，我七岁。被你从乡下接回城里。经历了我长大后都不曾经历过的嘲笑与白眼。从胡同到学校，我顶着“疯”与“野”的头衔艰难地行走……，无论是玩伴还是同学，甚至老师，他们撕扯着我凌乱的头发和奶奶为我缝制的粗布碎花裙子。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只是卑微地低声呻吟。不曾上过学前班，不曾分辨四声部，不曾认真梳洗打扮过自己的身体，就能成为所有人取笑与凌虐的把柄吗？
　　 这一切，你明知，却无动于衷，仍然宽容地对待胡同中狐狸一样狡猾的“玩伴”。却只是因我捡到你裤兜中掉落的十元钱而送我一记耳光……
　　 一九九二年，阴暗晦涩的九月，刻入灵魂，永生难以忘记。
　　 空气中凌乱飘落的破碎鸡毛，是跪在你脚边，我的成长日记。
　　 我注定是属于乡野的孩子，奔放在绿油油闪着光辉的麦田间，赤裸着双足迎接每一天新升的太阳。与昆虫为伴，与黄莺对唱。不会有人催促我写恼人的作文繁杂的数学题，也不会有人扬起皮带与鸡毛掸子毫不留情地落下。
　　 当繁华落尽，空气中还能否漂浮丰收的喜悦？捧着一次又一次不理想的成绩踏入家门，我已不再挣扎。生活让我学会放弃与妥协，我乖乖地跪在你脚边等着再一次习以为常的狂风骤雨。
　　 关于一母同胞却相差甚远的话语我已不再有耐心去听。更不会抱着“既生瑜，何生亮”的愚蠢去揣摩上帝对我的不公。你有两个女儿，一个自小带在身边，三岁便可吟诗作对熟练地背下元素周期表；一个遗弃在乡野七年，只会爬树掏鸟蛋却连基本的阿拉伯数字都不识一个。如果你认为鞭打训斥便可以改变一个人薄弱的基础，那我成全你，至少，我从不曾哭泣不曾反抗。良好的态度能够减少你对我的失望吗？
　　 如果能，我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流下的泪水也多少有些宽慰……
　　 多年后，在没有成绩的年代里，你问我，为什么总喜欢握拳，为什么总喜欢去拽身边人的衣角？我但笑不语，一句“习惯了”敷衍你所有的疑问，也敷衍了自己多年来隐忍的暗伤。
　　 如果那些年，身边可以有一个衣角让我依靠，或许那年少的岁月中就不会响起细小竹棍的簌簌声，而那飘落满地的，就不再是散落了一室的鸡毛……
　　 八岁至十八岁，你苛责的态度令所有人生畏，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却从不曾走入他们的心里？
　　 白发苍苍间掩埋的温柔，单薄而微弱，却再难弥补经年积攒的隔阂。
　　 “闺女，老爸后背痒，来给我挠挠。”
　　 “哦。”
　　 “谢谢你，闺女。”
　　 “不客气，爸。”
　　 我再不见你狂躁地指责下属，也再不见你强势地在酒后对我展开思想整治，更不见你为了工作彻夜不眠。你老了，每一根白发都昭示着岁月无情地在你生命里刻下痕迹。
　　 你开始买我爱吃的青菜，开始在每周末的晚上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等我回家，开始注意妈妈的身体健康，甚至开始尝试地开一些小玩笑。尽管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严肃的面容训斥我术业不专学业不精工作不稳定，却在一低头的瞬间看到你难以掩饰的似水柔情……
　　 你的改变，我很用心地记录。只是多年的距离与怯懦，令我始终站在原地不肯向你伸出我的手。十八年的朝夕相处，二十五年的生养之恩。是什么让本应该亲密无间的父女亲情变得如此疏离？是看花灯的那个夜晚你因工作而丢我一个人在喧闹的广场，还是高考落榜那年你怒骂我的软弱无能？
　　 找一个理由，粉饰我们的曾经。在简单的旧时光里，我愿如琉璃般纯洁透明，用世上最最纯粹的童音在扑入你的怀中的瞬间幸福地呐喊：“爸爸，请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