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九，冬。伦敦。
　　 傍晚，站在静谧的街边，背对斜阳。一只黑猫沿着墙边走过，姿态优雅，神态高傲。转角处，扬帆与猫不期而遇。她俯下身，抱起猫，向我走来。
　　 扬帆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长裙，颜色如绿孔雀羽毛般绮丽，还裹着件黑色长款外套。猫静静地偎在她怀中，银色的双眸看着马路对面的行人。
　　 眼中，街景变幻为哥特式建筑。阳光照耀下，玫瑰窗忽明忽暗。一名怀抱黑猫的黑袍女子赤脚走入斑驳光影中，嘴角的神秘笑意带出恍若隔世的错觉。女子停下脚步，褐色双眸紧锁突然闯入视线的男子。美丽的双眸犹如一道深渊，吸引着男子一步步靠近，臣服在女子脚下。黑猫跳到男子身上，伸出利爪，在他的手背划出三道血痕。这是一个印记，承诺三生三世心甘情愿地追随女子。
　　 “这是猫抓的吧？”扬帆抬起我的左手，凑近端详着那三道淡色痕迹。
　　 我回过神来，轻轻抽回手，应道：“不太清楚，估计还是胚胎时就带着它了。”
　　 她笑了笑，说：“或许你该去试试占卜。这些来源不明的印记，往往有着一段美丽而凄艳的故事。”
　　 “下次吧。”我随口道。
　　 走过两条街，一直很安静的黑猫突然叫了一声，银色双眸紧盯着十字路口的一名吉普赛女子。
　　 “看，她有水晶球。我们去听她讲讲你这三道伤痕背后的故事吧。”
　　 见扬帆兴致勃勃地走向吉普赛女子，我只好跟了过去。
　　 我把左手放到水晶球上，女子的右手覆上我的手。她闭上双眼，微侧着头，神情专注。待女子睁开眼时，扬帆迫不及待地问：“有故事吗？”
　　 女子点点头，说：“有。”
　　 女子的声音很轻，心不在焉的我只听了个大概。婉婉道来的故事颇为熟悉，故事的场景似曾相识。女子话音落下时，我不禁睁大了双眼。那发生在哥特建筑中的故事，竟是刚刚扬帆走向我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场景！
　　 “这么说，他这辈子会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未必爱他，对吗？”
　　 扬帆的声音再一次把我拉回现实。我看向女子，竟有些心急地等待她的答案。
　　 女子又点点头，说：“是，那个女人不爱他。”
　　 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内心难免失落。我转身，准备离开。扬帆拉住我，又问：“那个女人，出现了吗？”
　　 女子收好水晶球，说：“出现了。他们不是经常见面，可他却很挂念她。”
　　 和女子道别后，夕阳也撤下了最后一抹余晖。扬帆和我并肩走在昏黄路灯笼罩下的人行道上，各有心事。沉默地走到下榻的酒店前，扬帆放开黑猫，任由它溜达。
　　 “下次碰到她，一定要让她帮我算算命，挺有意思的。”
　　 “上瘾了？”
　　 扬帆笑了笑，说：“就当听故事吧。”
　　 道别，转身。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扬帆的声音，“嗨，那个女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想了想，说：“知道。”
　　 她没有继续追问，迈开步子走进酒店。我转过身，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内。
　　 明日清晨，她将行走在柏林的街头，感受那里的冷冽空气。
　　 那神秘的吉普赛女子说得没错，我和她的确不是经常见面，但我却时刻挂念她。
　　
　　 （二）
　　 二○一○年，夏。新加坡。
　　 扬帆喜欢在樟宜机场流连。透亮、干净、舒适的机场内，少了几分匆忙，多了几分闲适。见到她时，她正站在一棵说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前，看得入神。
　　 “你说一个能把植物结构解释得巨细无遗的人，是不是很无趣？”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突兀地问。
　　 “如果是科学家的话，倒正常。”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她又看眼植物，继续道：“他是个博士，一开口就是理论、数据、哲学和文学。他才二十七岁，没见过他的人总以为他是个无趣的老头。”
　　 我叹道：“很年轻的博士。”
　　 “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她走向休息区，找了个座椅让我坐下，然后挨着我的脚坐到了地上。她的这个习惯，很像猫。大概是养猫的人骨子里都透着猫的特性吧。
　　 “我睡会儿，四十分钟后叫醒我。”她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左手搁在我的右腿上，闭上眼前，不忘叮嘱道。
　　 从她的背包里找出一件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右手搁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平板电脑，放到我的手上，说：“里面有几首歌，闷的话就听听吧。”
　　 等到她睡熟了，我才戴上耳机，循环听着那几首粤语歌曲。男歌手的声音如乐器般悦耳，清澈、低沉、缠绵中透着一些绝望。
　　 他唱道：“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又唱道：“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什么我都有预感。”
　　 如此贴近我心的歌曲，竟重复钻入她的耳中。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不知她在听这首歌的时候，心里想起了谁？
　　 不远处，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并肩坐着，手握着手。老爷爷的听力大概不好，说话的时候，老奶奶总会凑近他的耳边。时间能雕琢他们的外貌，却带不走他们的感情。除了我，还有不少人向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我低头看着扬帆，想着她年老的时候，握住的是谁的手。
　　 扬帆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颗流星。她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快许愿。”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流星消逝后，我们都没有许到愿。
　　 “你怎么不许愿呢？”她问。
　　 “生日的时候许过了。”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我反问道：“你呢，怎么不许愿？”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无奈。“自从有人告诉我流星只是尘埃后，我就没有了许愿的冲动。”
　　 我笑道：“我倒很想知道是谁打破了你的幻想。”
　　 她站起身来，拎起背包，指着向我们走来的一个年轻男人说：“就是他，二十七岁的博士。”
　　 年轻男人走到我们面前，跟我寒暄了几句，从扬帆手中接过背包，对她说：“走吧。”
　　 扬帆从包里掏出一幅画，放到我手中，说：“送给你的，迟到的生日礼物。”
　　 回到酒店后，我撕去包裹的纸，映入眼帘的画面竟是一个置身于哥特式建筑中的怀抱黑猫的黑袍女子。画中，女子的容颜被帽檐遮去了大半，仅嘴角的神秘微笑清晰可见。
　　 轻轻地把画倒扣在桌面上，我实在没有把它挂到墙上的勇气。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手背的三道淡色痕迹。难道这真的是一个三生三世承诺的印记，抑或只是一个巧妙的玩笑？
　　 想起扬帆和年轻男人离去时的背影，很是相衬。
　　
　　 （三）
　　 二○一一年，春。威尼斯。
　　 扬帆与水有着不解之缘。她出生于海滨城市，在“水城”威尼斯生活了十五年。一年中，她总会抽出时间在威尼斯住上一两个星期。
　　 这是我第一次与她同游威尼斯。坐在船上，一边领略水城的风光，一边听她讲起有关它的种种传说和故事，很是惬意。
　　 “对你来说，威尼斯是什么？”说得口干时，她就会问我一些问题。
　　 我看着这座美得不可方物的城市，水道蜿蜒，水波流动，收进眼底的尽是令人难忘的风情。对于我这个慕名而来的客人来说，它就好像是漂浮在碧波上的梦，充满诗情画意。我说：“对我来说，威尼斯就像一个梦。每次来，都像圆了一次梦。可惜，梦太短，不尽兴。”
　　 她笑了，说：“我在这儿住了十五年都觉得不尽兴。看，叹息桥。”
　　 看着这座被赋予美丽而凄怨的故事的石桥，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叹息桥是我梦中不可缺少的一幕场景。”
　　 “叹息桥前，百个人有百种梦。”
　　 我脱口而出：“同城异梦。”
　　 “不愧是作家，用词精悍准确，一语中的。”
　　 迎面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挡了挡。不经意间，我看到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内心惊讶，忍不住问：“你结婚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笑道：“你误会了。这是订婚戒指。他背着我偷偷买了个戒指，送给我的时候才发现只有左手无名指合适。他那个人，难得浪漫一次，却搞了个乌龙。有些事情，真是勉强不来。”
　　 “他？”我明知故问。
　　 “去年你们在机场见过面，还记得吗？”
　　 真的是他。那个高瘦斯文的年轻博士，究竟拥有怎么的魔力，能够让为自由而生的扬帆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这种我苦苦寻找多年却无果的魔力，究竟是什么？
　　 上岸后，扬帆去探望一位好友。我独自在圣马可广场徘徊。意外地，又碰上那个神秘的吉普赛女子。
　　 她显然认出我来了，慢慢地向我走来。“那个怀抱黑猫的女子要结婚了，和一个年轻博士？”她的句型是疑问式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世界上很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说完，她继续向前走去。
　　 我几个大步走向她，挡在她的面前。“她会幸福吗？告诉我。”
　　 女子直直地看着我的双眼，似乎能看进我的心里。害怕心中的一点邪恶想法被她看穿，我有些不安，却假装镇定。
　　 “会。”她肯定地点点头，“你应该祝福她。你的祝福会令她感觉更幸福。”
　　 她是善良的，没有揭穿我内心的黑暗想法，反而给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终于明白，有些人，就算依依不舍，还是要放手。
　　
　　 （四）
　　 二○一一，夏。香港。
　　 收到扬帆的亲自送来的结婚请柬，倒不意外。看了看上边的时间和地点，我笑道：“为什么挑在阿拉斯加举行婚礼，还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
　　 “因为我是在阿拉斯加认识他的，那时候刚好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她挽上我的手，一脸神秘道：“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虽然已猜出个大概，我还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说来听听。”
　　 “做我们的伴郎。不准说不。”
　　 我点点头，“好。”
　　 她开心地笑了。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突然，她看向街尾，满脸惊愕的表情。她拉了拉我的手，疑惑地问：“看，那个穿着长裙的女生，是我们在伦敦遇见的那个吉普赛女子吗？”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是。看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像那个女子。”
　　 我永远忘不了吉普赛女子那双神秘的似乎能看透一切世事的双眼。她像梦魇，时常将我惊醒。好梦幻灭的同时，却也令我清醒，提醒我要好好地守在扬帆的身边，以好朋友的身份。
　　 “嗨，不是出了新书吗，有没有给我留一本？”扬帆收回远眺的视线，冲我摊开手。
　　 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在扉页上留言和签名。这是扬帆的要求，久而久之，变成了我的习惯。
　　 “《同城异梦》。”她翻开扉页，念出上面的留言，“同城容易，做梦容易，同梦太难。同城异梦，注定了的有缘无分。”她叹了口气，道：“又是一出悲剧。”
　　 我纠正道：“不是悲剧，只是结局不如读者预想得美好罢了。”
　　 没有说出口的是，正如我与扬帆，同城异梦，结局定不是悲剧，却也不如想象中完满。
　　 未来的某一天，当释怀后，我想我会说：“同城异梦，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