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辗转反侧，她彻底地绝望了。这该死的失眠症。她在心里咒骂着，放弃了努力。
　　 她从床上爬起来，把厚厚的遮得不透一丝风的窗帘拉开，打开了窗子。扑面的清风让她十分惬意。她有些后悔，睡不着就睡不着呗，干嘛跟自己过不去？看来，人有时候是自己跟自己别扭，许多痛苦其实都是自找的。
　　 她点燃一支烟，幽幽地踱到阳台上。
　　 窗外死一般的寂静让她如置身森林，没有月亮，甚至没有星光，小区里也没有路灯。夜太深了，所有的窗户都是漆黑一片。她茫然地望着那些黑得暧昧，黑得温暖的窗口。尽管她知道，那窗里面上演的并不一定都是幸福和甜蜜，但他们睡着，与这浓浓的化不开的黑夜保持着一致。而她却醒着，陪伴着她的只有手指间的520。她狠狠地吸了一口，仿佛要把那份孤独吞掉。那支520像懂她似的，尽情地燃烧了一下，红红的光亮把她的脸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轮廓。
　　 这是一个刚刚投入使用的居民区，设计水平一般，也谈不上什么配套设施，但房子却卖得很好。买房子的大多是这个城市里那些有闲钱的人。他们买了房子不是为了自己住，而是为了出租，租给像她这样来开发区淘金的外地人。这个开发区是国务院批准的，巨大的投资，诱人的蓝图，让人们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又一个深圳，又一个浦东。于是，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里涌。他们来参与开发区建设，他们来为自己寻找新的机会，给自己的人生重新画一张图画。她就是这许许多多想重画一张画的人中的一个。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张新图画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是觉得原来的画不理想，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就把那张画撕了，揉了，扔了。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壮烈，很英勇。她相信旧的生活不去，新的生活不来。
　　 半年过去了，开发区的建设轰轰烈烈，昨天走过的街道今天就变了模样，不久前的一片空地，眨眼间就戳起一幢摩天大楼。开发区的蓝图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而她的新图画却还像天边的彩虹一样在远方飘浮着。她所在的招商办，每天都要接待大量的来访者，她负责为他们建立档案。那些来访者每一个都是兴冲冲的，胸怀凌云壮志，好像明天他们就是中国首富，世界首富。看起来，每一个来访者都与她有关，但实际上，每一个来访者都与她无关。来访者要把自己的相关资料交给她，那些资料有些甚至是属于商业秘密或个人隐私范畴的。比如，资产状况，投资意向。他们没有一丝犹疑地把这些交给她，留下照片、住址、电话。仿佛她是他们十分信赖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来访者知道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要到这里，她住在哪里，她开心吗？今天的早餐吃了吗？昨晚的暴雨她怕了吗？没有人问过她，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她的同事们也没有人问过她。同样，她也没有问过别人。大家都很忙，忙工作，忙赚钱，忙跳槽，忙着寻找一切改变的机会。
　　 她也在改变。她的头发剪短了，这使她显得更干练。她的体重掉了十多斤，她几乎可以称得上骨感了。她的改变中最让她开心的是，她得到了加薪。她的工资已经是她在老家时的四倍了。她的改变还包括，染上了失眠症，学会了抽烟。漫长的夜晚，香烟成了她最好的伙伴。
　　 520淡淡的薄荷味让她感觉很舒服。
　　 从开始抽烟时起，她就只抽520。并不是她能品出520和其他女士烟口感上的差异，而是这个产自台湾的女士烟有一个让人温暖的名字，520，我爱你。特别是烟嘴上的那颗红心，给她一种暧昧的慰藉。她抽烟只是在家里，在夜晚，一个人无法入眠时。她从不在公众场合抽烟，她在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女人抽烟是意味很深的，至少看上去有些特别。
　　 她喜欢王家卫的电影，尤其喜欢《重庆森林》和《2046》。五家卫电影中的很多女人都是抽烟的，藕指，红唇，挥不去的落寞，吐不完的无奈。她有时会把自己想像成王家卫电影中的某一个人物，但细想又不是，她和她们的经历是不一样的。那么是什么地方像呢？是那种无法排遣的孤独吗？
　　 她有时也在想，自己这样值得吗?她相貌一般，不难看，但也好看不到哪去，充其量是属于模样周正那一类的。她出身卑微，祖祖辈辈和土地打交道的的家庭，给她的最大财富是在她的人格构成中注入了一些诸如能吃苦，有毅力的元素。当农民的父母能把她供到师范学校毕业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当上了一名小学老师。这让她的父母骄傲得说话的声音都大大的。可她却一直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学历，不满意自己的工作。于是，她参加了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文凭，又参加了省委党校的本科函授。她还不断地参加各种各样的应聘考试，只要那个职位和自己目前的工作比起来能好一些，她就去应聘。十几年折腾下来，她手里已经有了一个研究生文凭，工作也先后多次调动，来这里前，她已经在城管局办公室副主任的岗位上做得游刃有余了。可是，她却把这些都放弃了。和这些一起放弃的还有她那个半死不活的婚姻。那个婚姻在外人眼里是般配的，是美满的。他厚道，老实，在单位兢兢业业，在家里勤勤恳恳，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是标准的好丈夫。但他却是不懂她的。不懂她的心思，不懂她的志趣，他们甚至会因为一句话产生歧意，而三天互不理睬。她知道这是一双不适合自己脚的鞋子。所以结婚七年了，她一直不要孩子。她想等到这双鞋子跟自己的脚磨合得舒服了再要孩子。可是，七年磨合的结果是她坚决不想再穿这双鞋子了。她实在受够了那种咫尺天涯的折磨。
　　 当她回乡下告诉父母自己的决定时，从她上师范校后就没再训过她的爸爸扔下一句：“你就折腾吧！”摔门出去了。直到天黑，爸爸才回来，但却不再和她说一句话。妈妈一脸愁苦地在灶台边转悠，明明在淘米，却连米带水地一起泼了出去。她看见妈妈背着人偷偷地抹眼泪。她郁闷得上不来气。她有些纳闷，跟她同床共枕的人不懂她，给了她生命的人居然也不懂她。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究竟还有没有懂得她的人？
　　 落后必然产生愚昧，而愚昧导致更加落后。她知道自己和周围人的距离不仅仅在知识结构上，更多的还在观念意识上。于是，她下了决心要离开这里，人就一辈子，不能活得太委屈了。她要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包括物质的，更包括精神的。她相信，在一个更加文明,更加发达的环境里,会有更多的人懂她。可是，她没有想到，她能走出那个落后的北方小城，却走不出内心深处的孤独。而且，因为这里的繁华和喧闹，她的孤独竟变得更加深重。在老家，至少还有人想要懂她，虽然，他们终究没有成功。在这里，压根就没有人想来懂她，因为无暇，更因为无意。干嘛要去懂别人呢？大家都是来捞世界的，当务之急是要懂得怎样去赚更多的钱。
　　 520在她的指间燃烧。她凝视着红红的烟头，感觉自己有点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只不过，那个小女孩渴望的温暖是身体上的，而她渴望的是心灵上的。
　　 520，我爱你。谁爱我？我爱谁？她茫然的目光在夜色中飘移。
　　 忽然，她的目光像沿着轨道滑行的列车遇到了障碍，嘎地停止了。卡住她目光的是一个红点。那个红点在她对面的那幢楼的一个阳台上，穿过夜幕，时隐时现。她摒住呼吸，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去――是的，是一个红点，一个小得如同豆粒的红点。如果没有周遭浓浓夜色的衬托，如果有一扇窗口飘出哪怕是被窗帘滤过的灯光，那个红点也不会被她注意到。那个红点真的太小了，但这个小小的红点却一下子让这个死一般的黑夜活了起来。她明显地觉出自己的神经系统有一种冷冻后复苏的感觉，心绪也变得轻快起来。她活跃起来的思维马上就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她想弄明白那个红点依附着什么。她再一次摒住呼吸，眯起眼睛，可是，她费力地看了半天，红点的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有些灰心，有些失落，她眨着眯得眼皮直跳的眼睛，垂下头活动挺得发酸的脖子，这时，她发现她竟看不清自己脚穿没穿拖鞋。黑暗的力量是这么大，大得能吞没一切。她想起有人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夜的黑暗。她下意识地把自己的两只手向夜色里伸了出去，果然，她真的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她能看到的只是香烟燃烧着的红点。她的心嘭嘭地跳着，把夹着香烟的右手往有红点的那个方向慢慢地移过去，移过去。她的眼前出现了两个红点，两个像极了的红点。
　　 那个红点是一支燃烧着的香烟！
　　 她为自己这个判断兴奋起来，像一只在荒野里独自逡巡的狼看到了另一只也在独自逡巡的狼。在这样深的夜晚站到阳台上抽烟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孤独有了另一个孤独的陪伴，便不是完全彻底的孤独，甚至不是孤独了。就像大街上一个人突然跌倒了，这个人一定会尴尬，会懊恼。可是，如果是两个同行的人一起跌倒了，跌倒只会让他们有一点不好意思，或许还会让跌倒成为一次惬意的嬉戏。
　　 她现在就有一种这样的惬意。只可惜她无法和对面的人聊天，无法把这种惬意享受得更加充分。但她已经很满足了。这种并不充分的惬意已经悄悄地赶走了围绕着她的孤寂、落寞，并在她的心里铺展开丝丝缕缕的温暖。温暖由她心里的某一个部位向身体的各个方向蔓延，蔓延到她的指尖，蔓延到她的脚心，蔓延到她脸上的皮肤，甚至蔓延到她的发梢。她能体会到温暖在她体内的流动。她的手指和脚趾有些发胀，她的眼皮有些发沉，她的大脑混沌起来。
　　 她发现自己困了。
　　 她熄灭了香烟，回到床上。那一晚她睡得很沉，睡得很香，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来感觉太阳都和往日不同了。太阳和往日最大的不同是能照到她的心里，让她的心里暖暖的，亮亮的，像一个四面玻璃的阳光房。拥有了阳光一样的心情，她脸上的笑容也如阳光般灿烂了。
　　 她带着阳光一样的笑脸忙碌了一整天。下班的时候，她甚至动了请办里一个同乡出去吃点什么的念头。可是，看见那个同乡利索地关了电脑，行色匆匆地往外走，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下去了。她有点郁闷。默默地关机，默默地收拾了提包，默默地走出了办公楼。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是，她跟这位老乡只是初次相识时，比别人多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也无非就是原来在什么单位工作，来了多久了什么的。然后，便和其他同事没了区别。她不知道那个老乡现在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是丈夫也跟着过来了，甚至，她都说不清人家有没有丈夫。有时，她特别想跟她聊聊，不聊这些涉嫌隐私的东西，聊聊家乡的小吃，聊聊家乡的风俗，聊聊这里与家乡的区别，或许仅仅是聊聊天气也好啊。可是，她却一直没有和她聊上。
　　 她站到了大街上，站在了夕阳中。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正是下班时间，各种各样的汽车唰唰地从眼前闪过，行人个个脚步匆忙。她夹在匆忙的人流中往家走，不知不觉地脚步也快了起来。走到家时，她身上已经挂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抱了浴巾走进卫生间。莲蓬里喷出的水凉凉的，让她打了个激凌。她胡乱地洗了洗，擦干了身子。她想把湿漉漉的头发吹干，肚子却叫了起来。她到厨房找了找，只有方便面和鸡蛋。煮面吗？还不等她给自己做出回答，一股方便面的味从胃里泛起。她有一点恶心。是啊，方便面吃得太多了，连胃都抗议了。她放弃了煮面的想法，又翻了一阵，找到了一块干面包。她闻了闻，还好，面包只是没了水份，还没变质。她热了杯牛奶，干面包泡到牛奶里，立刻软成了一团泥。她吃了两口，便实在吃不下了。瞧着剩下的牛奶面包，她想起听谁说过，牛奶掺了面粉做面膜有美白的功效，就把应该填到肚子里的东西抹到脸上了。稀稀软软的牛奶面包糊到脸上，一个劲地往下滑落，她只好躺到沙发上，仰起脸等着面膜干。
　　 她是半夜里醒的。醒来后，她的第一感觉是冷。裹在胸前的浴巾滑到了地上。脸上的面膜干了，裂成了一块一块的，像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干面膜把脸皮扯得很不舒服。她迷迷糊糊地起来把脸洗了，她觉得头很沉，她以为是困的，就一头扎到床上。可是，她却睡不着了，因为她冷得直哆嗦。她蜷在被子里，手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牙齿得得地打架，嗓子眼儿里像着了火一样。她知道自己在发烧。她想，自己应该吃点退烧的药。但她家里没有一片药。她摸到了电话，可是，电话举到眼前，她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在这个城市里，谁会为她而在深夜里奔走街头找药店呢？握着电话的手无力地落了下去。她想，如果情况再严重下去，她就拨打120。120是一定会来的。这个城市的急救系统很健全，服务质量也让人称道。想到120，她似乎寻找到了依靠，心里踏实了一些。她强撑着起来喝了一大杯水。她记得妈妈说过，发烧应该多喝水。小时候她有病时，妈妈总是想尽办法让她多喝水。妈妈那时候常给她喝一种桔子水。桔子水不是桔子汁，是桔子皮泡的水加了蜂蜜。想起妈妈，她心里一酸，眼睛就潮了。
　　 她想家了，甚至想起了他。如果他在，早就去买药了。而且，如果他在，也不会让她裸睡，他会为她轻轻地盖上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