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变
一
我蜷缩在路灯的背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路口,我能感觉到我此刻的眼睛正放着蓝荧荧的光。
没错!她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为了躲避我她已经换了三条回家的路,这是最后一条。而前一刻钟,我又虔诚地祷告给上帝,希望他老人家能把我变成她喜爱的动物——随便什么都成。哪怕守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或者能让她动手摸摸我柔软的毛也好。为了圆我这个昼夜不能自已的梦,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果然出现了,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黑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垂到肩上。粉红小巧的高跟鞋如同音乐一样“咔哒咔哒”地送进我的耳朵。我兴奋无比。她比平常我躲在暗处偷看她的那个时刻还要漂亮。整个人发出如同月亮一般皎洁幽冷的光。那样圣洁那样高贵!我几乎停止了心跳。紧张的习惯让我将手伸进上衣口袋,却伸了个空。低头一看,我的猫爪轻轻抓掉了身上几根棕白相间的毛。
“咔哒”声越来越近了,怎么办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皱的嗓子如同锈住了的发条,脚下的四只梅花肉垫冻僵了似的不能向前挪动分毫。天使羽毛一样的裙子从我眼前飘过去了。我全身冒着冷汗,仿佛所有的、倾注于生命的计划就要落空,如同频死一样难受。
“喵——”一股巨大的、无法抵制的力量忽然从我的心底冲击出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幽怨的哀叫。
她停住了,似乎迟疑着倾听。我紧张地看着她,挪动着僵硬的四肢走到路灯前面。她回转身来,那双美丽的眼睛水汪汪地四顾流盼,终于发现了在路灯下瑟瑟发抖的我。
她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的呼息几乎停止,血液似乎凝固;我的脸这时候一定煞白。啊!这一幸福的时刻我等了多久?我仿佛就要晕厥了。
“你一定很冷吧?”天哪!那双温柔的手将我托了起来。我抖得更厉害了,她哪里知道此刻的我正被幸福的光环冲击着,激动的情绪使我不停地战栗。
她将我抱在胸前,我安静地蜷缩在她的怀里,脸紧紧地贴近她的胸脯。她那温热柔软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将我身体里自然的、充满活力的情感释放出来,我仿佛从窘迫中苏醒过来了。
“你这个流浪的、可怜的小东西!”她低着头用那双玉葱似的手从头到尾地抚摸我。
“啊!上帝,感谢您!就让我做这只猫吧!让我们的距离比她的“王子”更近。让我这只猫与她的‘王子’争宠!”
二
她的“王子”是个篮球队员,长得比人类的我高出一头。每天早上穿着一身运动短装从她的窗前经过。她的窗总是提前打开。六点十五分,她准时地对着窗前的那条小路翘首企盼。不一会儿那个有着紧绷肌肉块的男孩儿就微笑着跑来了。他放慢脚步,侧过头微笑着看她;她背对着我,一定也是含情脉脉。她们用目光传递着爱情信号。而我,只能偷偷躲在她窗后的灌木丛,透过后窗的玻璃,心酸地看着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情感交流。
我找了好多励志资料,每天晚上给自己三个小时的充电。最后终于有一天,我拿着那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勇敢地站在她面前,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然而还没等我把头抬起来她就走远了。不知道是我鞠躬的幅度太大而耽搁了时间还是她刻意加快了脚步。
我仍不放弃,每晚都站在镜子前跟她说话演练。(我把镜子里的我想成是她)我要再次站在她面前,把那首背得滚瓜烂熟的、普希金的“哦玫瑰姑娘,我已被束缚……”的那首诗献给她。
“哦玫瑰姑娘,我已被束缚;
但我不因你的枷锁而羞愧:
就像月桂丛中的夜莺,
这林中歌手有羽的帝王,
它生活在甜蜜的囚禁中,
靠在高傲美丽的玫瑰旁,
在情欲之夜的黑暗中,
为她温情地歌儿吟唱。
吟着这首诗,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彻夜不能入眠;长期的不眠不休让我明显感觉到头发在渐渐地脱落,像邻居家的那条老狗一样。
然而这正是伟大的爱情的象征——爱情因它所做的牺牲而伟大!我想。隐隐地,我还觉得骄傲!
我为这伟大的爱情所付诸努力的结果是: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当我的第二句诗歌还没成句,她就皱着眉头走开了。
之后,那条路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一个月以后我站在通往她家的另一条路口——从她工作的地方到她家的路有几条我已经研究得滚瓜烂熟、铭记于心。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的时候我绝望了!我放弃了!——我不再揣摩她能走哪条路,也不再做无谓的跟踪。就算将她所经过的路追踪到十条,一百条又有什么用呢?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停留在我身上,也不肯听我讲话。甚至还流露出恐惧的神情——这正是让我伤心难过的,她不懂我心底那份对她小心翼翼的爱。
于是我发起烧来,昼夜迷迷糊糊,胸口疼得厉害。她,这个女孩儿,从十岁起就做了我梦中的新娘。而她还浑然不觉。这场马拉松赛似的暗恋就在她由少女即将向成熟女人蜕变的时候,也就是说我马拉松似的暗恋即将接近尾声到了该有所表示的时候,结局却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我几乎要崩溃了。我撕掉所有的励志资料,摧毁所有使我奋进的诗稿,抬起手狠狠那么向天空一扬,它们就像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被风吹走了。
之后蓬头垢面的我开始祷告上帝,上帝是救人危难于水火的——难道我现在还算不上危难?十几年积压在心底的情愫——如今,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甚至将我与色情狂、劫匪划为一类,——我的地球在下坠!世界在坍塌!还能有什么比得上这更另人悲哀的事情吗?!
经过无数昼夜虔诚的哀告,在我悲观绝望的最后那一刻,上帝怜悯我,让我变成了一只猫。我这只猫暗暗发誓:要挤走她心中的爱,占据她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以慰藉我伤痕累累的心灵。现在,我就在她那温暖的怀里享受着幸福的时光。我微闭着眼睛睡着了。我太累了!很久没有找到像这样一个温暖的床了。
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她那布置得有如儿童般稚嫩的床上——那个我从前偷窥过千百次、粉红色的小床。长长的格子沙发垫儿铺在我的身子底下,靠在绣有棕色小熊的枕头旁边。多么漂亮温暖的被子啊!我忍不住抬起爪子,挠了挠那床印有星星月亮图案的、粉红的丝绒被。
“哦!不行,你还没洗澡呢!”她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在头上不停地揉搓。
我的脸红了,能感觉出火辣辣地烫,一直烫到耳根。她睡衣的领子大敞四开,一直开到胸前,几乎就要暴露那个隐秘的部位。她侧过身抓起头发歪向一边,这时她那雪白的脖颈像天鹅一样向前伸着,头发残存的水珠顺着脖颈一滴一滴地滑进她的睡衣里。我惊呆了,为了这一超自然的美!若把那一头秀发烘干,再躺在床上裸露着像涂了油膏似的雪白的小腿,那么一定可以堪称为“睡美人”了!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放下毛巾把我抱进了浴室。“不要啊,不要!”我大声喊起来,仿佛要被剥光了一样。
“乖!不要叫,洗干净了就给你拿吃的,你看你这小流浪猫,全身脏兮兮的。”她以为我饿了。我这才想起,无论我怎么抗议,发出的都是“喵——”的声音。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由她摆布,直到她用一条深色的毛巾将我擦得半干。这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倒进一个玻璃碗里。虽然我没觉得饿,可还是一口气将它喝光。
晚上,她从衣柜里拿出蓝花的——看样子是她从前用过的被子,铺在她的床底下,临时给我做了一个床。“喵——”我感激地冲她叫了一声。
“你不会是想睡到我的床上吧?我的床那样小!”从她的唇边滚出音乐似的声音。
我觉得有点沮丧,她误会我了!我又“喵——”了一声。
“好了,要讲点道理哦!睡吧!”说着她拿了一条干爽的旧浴巾盖在了我身上。关了灯,钻进她那好看的丝绒被里。不一会儿就发出轻柔的、均匀的呼息。
我睡不着,透过朦胧的月光,我看见她的鼻息微微吹动着她那长长的、黑栅栏似的睫毛,肉嘟嘟的鼻头,小巧的、稍稍向上噘起的嘴唇。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爱!我心里有种剧烈的、有如烈焰一般的情感升腾起来,催得我的眼里滚动着泪水。别误会,这种情感不掺有任何杂质。这一刻所有不健康的、污秽的情感都不存在。我只想一辈子守着这个姑娘,哪怕一辈子做她懂得疼惜的这只猫。
“健华……健华……”我听见她梦中喃喃的声音。我眼前出现了那个高大的、魁梧的男子从她的窗前微笑着跑过。我的心渐渐下沉。
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看见她梳洗打扮过的样子,亭亭玉立地站在窗台前。窗户大敞四开,外面的风大摇大摆地吹进来,丝丝清凉透过我那艺术花纹的皮毛一直渗到心底。她的眼睛闪着光辉,是那种满含期待的、幸福的光辉!可是,敏感的我能却感觉得到她隐隐透着些许不安——在她脸上或者在她心灵深处的某一个角落。
六点十五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男孩儿没有从窗前跑过。
六点三十分,依旧没有。
七点整,女孩儿关上了窗户。
她早饭没吃,只和面包轻轻吻了一下。她把它递给我。尽管我饿了,但也不想吃。
要上班了,临走她用她那温情的、软弱无力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里含着淡淡的忧郁。
门关上了,我的心被掏空了。我也忧郁了一整天。
晚上,听见钥匙在门上扭动的声音,我知道她下班了,急忙跑到门口去迎候。她进屋脱掉鞋,打开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她将小巧的手提包丢在床上,身体也跟着倒过去——“呯”的一声,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床上,也砸在了我的心上。我小心地走到她床边,抬起头轻轻地叫着“喵——”
她好像惊醒过来,坐起身,看着她给我准备好的午餐一动没动地放在墙角,不由得皱起了眉。
“不好吃吗,咪咪?”
我摇着头“喵——”了一声。她好像听懂了,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右脸轻轻地蹭我的头。“我们一起吃!”
随后她放下我,到厨房里弄了几条小炸鱼——当然那是为我做的。她为自己炒了一个蔬菜,我们不那么有味儿地吃了起来。
晚上,我又听见她梦中喃喃地叫着那个曾经令我生厌的名字。
透过月光,看着她那张忧郁的脸,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击落。忽然也很想跟她一起喊那个名字。
五
天又亮了,窗户又打开了。六点十五分,窗前的那条路跑过一量卡车,滚滚烟尘直往屋里钻。
六点三十分,一只鸟儿从窗前飞过。
七点整,那条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第十天了。”她喃喃着。关上窗,缓缓地走到床边,失神落魄地坐了下去,蜷着身子躺下了。
她一整天没有上班,扔给我一碗牛奶和一条小鱼就再也没有下过床。
我想哭,又流不出眼泪。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黄昏,她还在睡——已经睡了一天了。我轻轻地扒开门,跑了出去。那个曾经让我羡慕嫉妒恨的男孩儿的家我早已一清二楚。穿过两条扭曲的街就到了。
我用爪子重重地挠着门,将嗓门的音量放大到极限,无论怎样叫似乎都不能平息我心中的怒火。灯亮着,男孩儿一定在家。
门开了,男孩儿的头乱蓬蓬的,一脸惨白,两只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我,把我吓了一跳。他把我放进屋里,用那双讨厌的大手摸我的头。
男孩儿家里凌乱不堪,靠近门的那侧墙头,一个空吊瓶在衣服挂上悬着。
男孩儿放开我,右姆指摁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左手背上贴着被血渗透过的医用胶带。
我舒了一口气,愤怒的情绪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门外跑去。
“咪咪,等等,哪里去?”他也叫我咪咪——他跟了上来。
跑一段路我就回过头来等他一段。小伙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跑起来摇摇晃晃。
跑到女孩儿家的门口他就不跑了,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往回走。
“站住!”我严厉地叫了他一声。当然我叫出的还是那声“喵——”,只不过比平时要威严得多。
男孩儿站住了,回转身,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跟着我走了进来。
“咪咪,你去哪儿了?”听见我轻轻地叫声,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突然像发现外星人似的直愣愣地呆在那里。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他们互相望着,默不作声。
天哪!又是那熟悉的、没有语言的、要爆炸的情感交流。那几乎要了我的命的眼神!
我悄悄地从房里退了出来,轻轻地顶上门,舒了一口气。仿佛卸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我竟然忘了,我千祈万祷地变成猫来到这儿的目的。我迈着潇洒的猫步往家走——我要回到从前居住过的地方。外面的月亮好圆哪,那皎洁的光仿佛透过皮毛将我的心剖开,里面有东西哗哗地流了出来;慢慢地,那颗心又重新包合,变成晶莹剔透的一颗。
我又变回人了!
从那条路上经过,我看见他们手拉手冲着我微笑。有声音轻轻送过来:“我们那可爱的咪咪究竟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