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楼市市委书记郭民宝突然接到一个通知：省里组织一批干部到鄂皖交界处的大别山区进行实地考察，郭民宝名列其中。
　　 郭民宝想，这又是一次“红色之旅”，市里工作千头万绪，不去也罢。可是，省组织部门不同意，要求郭民宝必须参加这次活动。郭民宝没办法，只好把近期工作集中到本周布置、开展。他仍不放心，临走前又召集市里几个常委开了一个小会，反反复复强调了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市委副书记、市长高攀峰说：“你去你的，家里有我们几个呢！”郭民宝说：“好吧，那我就凑这个机会放松放松，家里的事就辛苦诸位了！”
　　 这段时间，郭民宝的确很忙。他不仅忙公务，还忙私事。儿子要去新加坡留学，正等着老爸把他送到省城机场；妻子已做出了移居美国的决定，老催促丈夫帮她疏通关系办绿卡……郭民宝恨不得一下子变成若干个，可他不是孙猴子，他没有分身术。党的干部一切行动听指挥，先公后私是原则，这点思想觉悟郭民宝还是有的。儿子和妻子问他具体什么时候回来，郭民宝说：“官人不自由，我也说不准。以往参加红色之旅至少要五天！”妻子说：“我的事可以再往后推推，可儿子的飞机票已经在网上预订好了，明天下午的班次！”郭民宝说：“只有你去送儿子了，下面有时间我去新加坡看他！”妻子说：“你不也去省城吗？总得先去和其他人会合啊！干脆让儿子凑你的车去吧！”郭民宝晃了晃脑袋：“这样做不合适，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公车私用！”妻子没好气地说：“只不过是顺路捎带，哪是什么公车私用啊！”郭民宝不耐烦了：“妇人之见！我要是把儿子带上，不是赤裸裸的假公济私吗？”妻子见他道貌岸然，没敢再多说，转身去儿子的卧室帮他收拾东西去了。
　　 二
　　 当天，司机小张把郭民宝送到了省城。让郭民宝没想到的是，参加这次红色之旅的除省委组织部郑部长和省委宣传部李部长外，其余都是离退休干部。郭民宝满肚子疑惑，便问郑部长到底怎么回事儿。郑部长有些诡秘地笑了：“这是组织上安排的，你不要多问！”郭民宝机械地点点头，心里更疑惑了。郑部长道：“郭书记，这几年你在玉楼干得不错，肯定有不小的收获吧？”“收获？”郭民宝的心猛抽一下，“我能有什么收获啊？”郑部长道：“你不要谦虚，有什么好的发展理念和工作经验，可以总结出来，让其他同志也学习学习，资源共享嘛！”郭民宝长嘘一口气：郑部长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郭民宝说：“我也没做出什么大成绩。如果说玉楼市近年来有些发展，那也是我几位得力干将推波助澜的结果。”郑部长笑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说到底，还是你引领得好啊！”
　　 根据安排，这次红色之旅的行程从观赏大别山最好看的苍松林开始。这片松林是当年中央首长们在山顶上亲手栽下的，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已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郭民宝戴上旅行社发给的红色遮阳帽，走在这群老气横秋的离退休干部当中。他感觉十分别扭，仿佛这是一曲大合唱，而自己是一个极不协调的音符。老同志们兴致勃勃，一路谈笑风生。郭民宝没心情领略这美丽的风光，心里七上八下：省里让他加入到这么一支老胳膊老腿的队伍里，究竟有什么用意和目的呢？会不会是通过这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形式戏弄他、然后再把他拿下……郭民宝正想着，郑部长拍了一下他的肩：“郭书记，想什么呢？”郭民宝这才回过神来，笑笑：“没想什么。”郑部长道：“不会吧？没想什么，怎么会心不在焉啊？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考虑市里的事，市里不还有高攀峰吗？”郭民宝感觉郑部长的语气有些怪，自然想起高攀峰和郑部长的关系。早在三年前，高攀峰调任玉楼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的时候，郭民宝就听说此人来历不小，是省委组织部部长郑浅秋的表弟。高攀峰年富力强、心高气傲，身上总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让郭民宝感到很不舒服。说真的，自从高攀峰来到玉楼，郭民宝就没踏踏实实睡过一个好觉。郭民宝有着十分敏感的政治嗅觉，他预感到自己的位子怕是保不住了。高攀峰一旦在玉楼站稳了脚跟就会把他取而代之。郭民宝不是没想过趁高攀峰羽翼未丰寻他个不是把他排挤出玉楼，奈何此人办事谨小慎微、滴水不漏。更何况高攀峰有郑浅秋这棵参天大树抱着，郭民宝又怎能奈何了他呢？郭民宝无计可施，只好听天由命。而不久，郭民宝越发紧张了起来——他听秘书说，最近高攀峰频繁往省里走动，不知意欲何为。郭民宝心想，这小子终于奈不住寂寞了，他肯定在背着自己搞小动作！郭民宝就派几个心腹对高攀峰暗中盯梢，叮嘱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就第一时间报告给他。高攀峰的每次省城之行都牵动着郭民宝的每一根神经。对他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心灵上的折磨。郭民宝不得不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静，他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自己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看他高攀峰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郭民宝想起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句名诗：鸟儿飞过天空，不留任何痕迹。于是，郭民宝比过去更加警觉，他开始一一盘点自己的污痕浊迹，能抹掉的就抹掉，抹不掉的就想办法掩盖。总之，绝不能让高攀峰那小子抓住自己的把柄、扯住自己的小辫！可郭民宝还是心里发虚，唯恐百密一疏被人钻了空子。这年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比他妈抗日战争期间的汉奸还稠，况且高攀峰并非成事不足之辈！郭民宝认为，玉楼市政坛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没准一夜之间他就会被人打得人仰马翻。对于像他这样一个痴迷于地位和权力的领导干部来说，江山易主无疑是一种政治创伤，这种创伤会给他带来无以复加的、长久的精神痛苦。正当郭民宝忧心忡忡、坐卧不安的时候，省里给他安排了这样一顿布满玄机的“红色盛宴”，这怎能不让他惴惴不安、浮想联翩呢？郭民宝正思忖着，这时听见李部长叫他：“郭书记，你瞧那棵苍松！”郭民宝顺着李部长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棵奇形怪状的苍松倒长在悬崖峭壁上。他说：“是很奇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郑部长说：“毛主席老人家有句诗‘无限风光在险峰’，郭书记，你在改革大潮中，激流勇进、开拓进取，颇具冒险精神，真的酷似那棵苍松！”郭民宝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嘴抖动了一下，竟没吐出一个词儿来。他忽然有一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恐惧感，眼睛不敢正视郑部长。李部长道：“郭书记，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我总觉得你一直魂不守舍的，到底有什么心事啊？”郭民宝忙掩饰道：“没，没什么心事，我能有什么心事啊？只是近来睡眠不好，老打不起精神来。”郑部长道：“郭书记，你也年过半百了，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生龙活虎了，千万不要干起工作来不顾命！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郭民宝笑笑：“那是，那是！”李部长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郭书记，咱们这个年龄，政治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郭民宝的心咯噔一下：这两位部长一唱一和，到底想对他暗示什么呢？
　　 三
　　 观赏过苍松林后，一行人来到大别山最有名的山神庙。这座庙里不仅供奉着山神，还请来了上帝。郭民宝想，共产党的干部不信神灵、只信马列，两位部长怎么领着大家来这种地方呢？郑部长似乎猜出了郭民宝的心事，笑道：“郭书记，要是在文革‘破四旧’时期，这地方是万万不可来造访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时过境迁了，现在可以到此一游了！咱们膜拜神灵，并非相信神灵的存在，更不相信神灵能保佑我们什么，只不过求得一点心理慰藉罢了！”李部长说：“我不进去，感觉好像是向神灵忏悔似的！”郑部长调侃道：“我说老李啊，你烧鸡拔毛一身净，忏悔什么呢？别打退堂鼓，小心上帝的眼睛看着你！”郭民宝听两位部长如此言语，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他认为两位部长话里有话。郭民宝见大家陆陆续续进了山神庙，也随波逐流跟了进去。李部长没有动，掏出牙签认真地剔牙儿。
　　 郑部长要了一炷香，燃上后，恭恭敬敬地插在神像前的供桌上。他双手合十，眯着眼默念着什么。郭民宝见领导这样做，便萧规曹随，也给神灵上了一炷香，可他心神不定、手忙脚乱，不小心竟打碎了供桌上的一个大瓷器。惊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郭民宝窘迫得直搓手，他怯怯地瞥了上帝的神像一眼，发现上帝的眼里透着一股杀气。郭民宝不敢再看，赶忙转移开视线。郭民宝立在神灵前胡乱祈祷了一番，然后向神灵深深鞠了一躬。他后退数步，掏出一砸红票子，塞进了捐款箱。
　　 走出山神庙，李部长问郭民宝：“郭书记，捐钱了吗？”郭民宝说：“捐了些！”李部长又接着问：“捐多少啊？在神庙前可要说实话！”郭民宝说：“两千左右。”李部长唉吆了一声，说：“郭书记，你出手真大方啊！不过，如果把这些钱捐给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我想会更有意义！”郑部长插话道：“是啊，神灵在心中。只要平日里怀揣一颗慈善之心，不在神庙里捐款也没关系！我就没捐钱，只上了一炷香！”郭民宝说：“郑部长说的在理儿，不过，我失手打碎了供桌上的一个大瓷器，要是不捐点钱，心里是过意不去的！”郑部长赞许地看着郭民宝：“是啊，打坏了人家的东西，理应赔偿，理应赔偿！”李部长仍嘘唏不已：“郭书记真是个讲究人，一掷千金哪！两千块，这可是半个月的工资啊！”郭民宝越听越觉得奇怪，心想：两位爷，你们究竟唱的哪出戏啊？
　　 四
　　 红色之旅的第三站是参观大别山的民居，了解这儿的民俗和民生。两位部长先把大家带到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村庄。郭民宝想，这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哪像是村庄啊！他忽然联想到身边这些老同志的脑袋：几根雪白的头发忠诚地坚守在光亮光亮的头顶周围，恰是地方支持中央的活生生写照。岁月凋落了他们的头发，却丰富了他们的头脑。也许，这村庄也像老同志的脑袋那样，虽然外观显得荒芜，但内里却一片葱茏。郭民宝正这样类比着，听见郑部长说：“大家不要看这村庄小，可它背后却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说完，他指指李部长：“好了，在没正式参观村庄前，请大家听李部长解说！”郭民宝想，两位部长在这次旅游活动中扮演了主角，倒省了导游小姐不少劲儿。
　　 一阵响亮的掌声过后，李部长打开了话匣子：“这个村庄名叫‘五星寨’，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有一个连被国民党军队团团包围，几乎陷入了绝境。战士们都不熟悉这儿的地形，期望能找个当地老乡指点迷津，因为，连队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容不得再拖下去。连长便派人去找老乡。可是，老乡们听到枪声早早躲了起来，一下子销声匿迹了。连长急了，带着几位战士钻进山洞寻找老乡。没想到在一个山洞里发现几十个老乡正奄奄一息。显然，他们饿昏了过去。连长二话没说，命令战士们赶快回营地把那比金子还珍贵的口粮拿给老乡们吃……老乡们得救了，可战士们却饿得走不动了。老乡们见共产党的军队确实和国民党的军队判若云泥，便想方设法帮助他们：为战士们采野果、挖野菜……一位老大爷上山采野果时脚没踩稳坠入山崖，粉身碎骨；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挖野菜时被国民党军抓捕，惨遭蹂躏……后来，在老乡们的引领下，连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脱离险境的小缺口。然而，正当连长准备带着战士们冲出包围圈时，却传来一个消息——国民党军逮捕了一个为解放军指路的老乡。为了营救这位老乡，连长决定留下来。他带着四位战士（其中有两位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深入虎穴，不料中了敌人的埋伏，结果都死在了乱枪之下。为了纪念这五位同志，解放后，老乡们把村庄命名为‘五星寨’，‘五星’代表着那五位壮烈牺牲的同志，也代表着新中国的五星红旗。同志们，战争年代，我们的党和老百姓结下了血浓于水的深情厚谊，五星寨就是历史的见证！”
　　 众人早听得为之动容，郭民宝看见一位七十岁上下的跛脚老干部正揉着眼睛，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郭民宝的父亲郭家渶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次，他随团长执行狙击任务，地点就在中越边境的老山。那场狙击战打得异常惨烈，双方拼了两个昼夜，我军一个团的兵力几乎消耗殆尽，最后，团长因掩护郭家渶也壮烈牺牲，只剩下郭家渶一个人了。身为团指导员的郭家渶没怎么打过枪，他本可以隐蔽起来谋求生存，然而，眼见弟兄们都一个个饮弹而亡，郭家渶羞于苟且偷生，毅然决然地端起冲锋枪扑向了敌人。他超常发挥了射击技术，一连击毙了十几个顽敌，可终因寡不敌众，还是倒在了血泊中……那年，郭民宝刚满十八岁。郭家渶的英雄壮举恰好被一位身负重伤动弹不得的战士看到，那位战士被后续部队营救后向组织如实汇报了狙击战的整个过程。郭民宝感觉鼻子有些酸，一串泪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
　　 郑部长见郭民宝哭了，忙递给他一团卫生纸，示意他擦擦眼泪。郭民宝用手抹了一把泪说：“不用了，我没事。”李部长见郭民宝黯然神伤，便走到他跟前劝慰道：“是不是想起家父大人了？他老人家可是家喻户晓的孤胆英雄啊！虎门无犬子，你是英雄之后，无尚光荣！”郭民宝被李部长夸得很不自在，他赶紧掏出一支雪茄衔在嘴里。郑部长说：“在咱们这个旅游团里，和你父亲同时代的人很多，接受过那场战火洗礼的人也不在少数。让你加入这支队伍，就是想让你感同身受一下那段峥嵘岁月，这是组织的特意安排。领导有指示，不让我过早地告诉你，所以，直到现在才让你知道这一点。”李部长道：“今年是你父亲郭家渶同志诞辰八十岁寿诞，八一电影制片厂正筹划拍摄一部以对越自卫反击战为题材的、以他老人家的英雄事迹为主要故事情节的爱国主义影片《祖国召唤我》。这部影片上映后，估计比当年的走红电影《高山下的花环》还要轰动。对了，还有一件事，红色之旅结束后，省委宣传部和省电视台要对你进行一次专访——制作宣传节目的需要。”郭民宝说：“父亲的光荣事迹能搬上银幕，足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至于对我的专访，我想还是取消了吧！说真的，我不想抛头露面。”郑部长惊诧地问：“为什么？抛头露面有什么不好？”郭民宝正要回答，这时李部长把嘴贴在了他的耳边：“郭书记，由于你在玉楼的表现十分出色，省里有想把你提拔为常务副省长的打算。接受这次专访，意义可是无比……”见郑部长朝自己使眼色，李部长的话戛然而止。上帝吆，郭民宝这才明白省里把自己安排到这支老年队伍里的真正用意和最终目的。郭民宝感激地望了望郑部长，又看了看李部长，说：“我只是做了些分内的事，对国家和人民并没有作出特殊的贡献！”郑部长不解地凝视着郭民宝那张神情复杂的国字脸，他真的揣摩不透这位市委书记的心思。李部长道：“你父亲是战争年代的英雄，而你是和平年代的精英。你丝毫不比父亲逊色！”郭民宝说：“感谢上级领导对我的厚爱，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再说吧！”郑部长说：“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很多同志求之不得呢！”郭民宝点点头：“好吧，我会认真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