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猎豹”在边防公路奔驰，车后烟尘滚滚，恰似一条黄龙在沙海穿行。
　　 车的前座是少校，在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像老母鸡啄米。后座是少尉。
　　 少尉稍作松弛，将目光投向车外，只见路旁的电线杆一闪而过，戈壁、沙滩不断涌来。
　　 “猎豹”驶出50里，进入大山。少尉的心情渐渐坏起来，眉头拧得像颗脱了皮的核桃。
　　 “小马，怎么啦？不舒服，嗯？”不知何时少校不再啄食，侧过脸来，堆满笑，问道。
　　 “没，没，没什么！”少尉急将目光收回，猛然坐直。
　　
　　 少校是边防C团政治处主任袁国仁，少尉是兰州医高专毕业学员马志国。
　　
　　 虽说马志国曾在边防C团当兵，但从未去过边防连队，他那时还不能算作真正的边防战士，只是沾了点边防气息的机关小兵而已。如今他要在杜别克连开始真正的边防生活了。
　　 马志国一脸沉重，将肩上银星的光辉压去了大半。
　　 吃过午饭，马志国带了满脸的愁云，绕出营院，踅到河滩去。
　　 “妈的，大楞这个狗松，竟把老子给捉弄了！”在骄阳的炙烤下，马志国心中的火气越发大了，竟不觉在心中骂起他的老乡战友军校同学王大楞来。“当初说得好好的，毕业后一起回团的，临近毕业，你狗松提前小包大包到处狂轰烂炸，硬是留在了军区总医院。你个遂驴现在美滋得很，让我独个儿到团最苦的连队来熬。”马志国越骂心中越火，烈焰盖过了当头的骄阳。
　　 来到河边，马志国拣块大青石坐下。屁股刚挨到青石，似觉有火炭贴在了肉上，尖叫一声，蹦起两米多高。——炙热的青石差点把他的屁股烫出泡来。
　　 “妈的，连这石头都来捉弄老子！”
　　
　　 河水细得像股小娃娃撒的尿，眼看着被沙石吸干了，但不出五步，又魔术般地从石壑中钻了出来。马志国被这细流牵引着，一直向前走去。
　　 河水的尽头是眼山泉，在石崖下，汩汩地向外溢着清流。
　　 马志国蹲下，用手捧了泉水送入口中。一股清凉直浸肺腑，燥热一拂而去。
　　 喝完水，无意一回头，冷不丁发现指导员叶海涛站在一棵红柳旁，正向他点头微笑。
　　 “马军医，感觉怎样，泉水？”说着，叶指导已来到了他的身旁。“咱们杜别克的泉水可是正宗的矿泉水啊。”
　　 马志国赶忙站起，摔了摔手，说：“不错，挺甜的。”
　　 叶指导掏出两枝红雪茄，递给马志国一枝，另一支衔在嘴上，然后掏出打火机来要给马志国点。马志国慌忙谦让着指导员先点，指导员却非要先给他点，马志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上站后，感觉怎么样？”叶指导弹了弹烟灰，闪着泉水般的眸子，问道。
　　 “还凑合。”马志国猛吸一口红雪莲，低下头来看着眸子般的泉水。
　　 “我看，你有点不大适应。”那眸子透出关切，想竭力将马志国脸上的愁云赶去，不料那愁云却倏忽间凝成雨珠，在眼圈中打开了旋。
　　 叶指导拍了拍马志国的后背，说：“刚到边防都不大适应，时间一长，大家熟了，会好起来的。”
　　 马志国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指导员，心中生出无限的敬意来。是啊，眼前的这位将微笑始终挂在脸上的人，曾经给他帮过很大的忙，如果没有他，这辈子恐怕很难跨进军校的大门了。
　　
　　 二
　　
　　 黄土高坡的贫瘠，并未给马志国留下特殊的印记，好象老天爷偏心眼儿似的，虽是北方娃，却给了他副江南相。这点倒把当年的宣传股长赵一平给糊弄了。新兵下连前，赵股长到新兵连挑公务员，在几百号兵蛋蛋中，一眼看准了马志国。几个月的艰苦训练，加之风雪的殷勤照顾，多数新兵已变得黑不溜秋了，就连那些当初很自负的奶油小生，在从老百姓转变为军人的征程中，也失去了昔日容颜上的骄傲。唯独马志国依旧保持了入伍前的风采，好象风雪将他遗忘了似的。
　　 马志国个头不高，倒长得机灵、精干、帅气。不但写一手好字，肚里也很有几滴墨水。平时常给新兵连出个板报，抄个文件什么的，参加训练要比其他兵蛋蛋少得多。新兵下连前一个月，他更是忙得够呛，一会儿帮连队写这个总结，一会儿帮连队搞那个材料，几乎成天待在屋内。暖热的大火墙早已把他因训练而逐渐变黑的脸又给熨了过来。
　　 待马志国填完履历表，赵股长吃了一惊，圆睁了双眼，半天才说：“啊？你怎么是陕西的，陕西的，啊？”
　　 赵股长后悔了，弄不好要挨领导的批。在边防C团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机关公务员必须是南方的，据多年的经验总结，南方小伙有眼色，北方后生缺心眼。
　　 “报告首长，我是陕西绥德的。报告完备。”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倒也不假。有什么特长？”
　　 “报告首长，书法、绘画、写作，吹拉弹唱。报告完备。”
　　 “好啦好啦，不要左一个报告，右一个报告的，谁教你的？”
　　 “报告首长，我班长。报告……”
　　 赵股长被马志国这位可爱的陕西娃的“报告”给逗乐了，临末说：“这样吧，我先给主任汇报汇报，你在连队等通知。”
　　 大概是三天后，赵股长兴冲冲地来找马志国，一见面就说：“走，收拾铺盖，到政治处报到。”
　　 此后，马志国可谓如鱼得水，出板报、打文稿、办广播、放电影、主持节目……干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后来，政治处主任常以“小马干事”呼之，可见我们的马志国确有几把刷子，且这几把刷子也刷得非同一般。
　　 按理说，马志国是块搞政工的好料，但报考军校时，干部股的叶海涛干事让他报考兰州医高专。马志国当初学的是文科，数理化很不过硬，叶干事给他出谋划策，建议报考当时的冷门边防军医。照叶干事的话来讲，不管怎样，先跳出农家小门，跨进军校大门再说，以后还有机会可以改行嘛。马志国当时还不很情愿，一心要报考西安政院。结果那年西安政院的录取线比他的考分高出近50分。乖乖，如果当时没有叶干事的策划，马志国可能会当完三年兵后，再回到黄土坡去种地了。
　　
　　 三
　　
　　 边防军医和机要参谋、民族翻译，被边防官兵称为边防“三大仙”，工作轻闲得让那些蹶着沟子从早忙到晚的排长们好生忌妒。然而，对马志国来说轻闲倒像一只在裤管中游荡的蚂蚁，让他坐卧不宁。作为一名军医，他的工作就是给病人看病，但在边防连队却真正让他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室内坐诊吧，连队官兵好象很少生病，偶尔有个头痛感冒的，也只能抓几片药，最多打个点滴什么的。外出巡诊吧，方圆几十里只有五六家牧民，在一月内，他已随指导员去了好几趟，牧民的热情渐渐与巡诊的次数成出反比来。看医学书籍吧，那些比古砖还要厚实的大部头，捧在手中还未翻启，头先自大了起来。搞实验吧，这里的设备简陋得连江湖郎中都不悄一顾。
　　 每当发电机震天的吼声随同熄灯哨音被黑夜吞没后，莫名的愁怅和孤寂一并钻进他的血管，让他流下阵阵冷汗来。有时他去找指导员聊天，回忆回忆政治处那段辉煌而又舒心的日子。有时找来几个干部，在值班室点根蜡烛，要么甩几把老K，要么喝几口小酒。然而一回到宿室，孤寂便会加倍袭来，让他辗转难眠。
　　 “马军医，你要溶入到战士中去。”终有一天，指导员看定马志国迷茫的双眼，说：“寂寞是边防军人的影子，当你迎着阳光走时，它是向后的；当你背着阳光走时，它是向前的。”
　　 马志国一震，眼前猛然一亮。
　　 此后的马志国像换了个人似的，战士训练他训练，战士执勤他执勤，战士劳动他劳动，战士娱乐他娱乐，还主动请缨，当起了战士的文化辅导员，开设了书法和文学讲座。我们的马军医忙得像个陀螺似的，一会儿转这，一会儿窜那，恨不得自个儿使个分身术，变出两个马志国来。
　　 马志国不再寂寞和孤独了，他感到边防生活原本是这般的充实和有趣。后来据自己的经验和感受，马志国写了篇散文《寂寞让我如此美丽》，投给了《解放军报》，很快登了出来。
　　 看着自己的文章变成了铅字，马志国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他把自个儿反锁在医务室内，在地板上使劲蹦了三蹦。
　　 第一次出手，就在军报这座大山中击了个响雷，马志国怎能不激动？连队官兵更是欣喜如狂，没想到他们的马军医还是位大手笔呢，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冷不丁给你个破天荒的大惊喜。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让他们给真正见识到了。是夜，连队举办篝火晚会，一则为马军医的文章能在军报登堂入室表示祝贺，二则更重要的是为马军医能在军报上表达边防官兵的心声而深表谢意。
　　 “同志们啊，同志们！”晚会临近尾声，叶指导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道：“今天晚会的主题是什么？”
　　 “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山峰随声而颤。
　　 “对！很对！”指导员有些激动，火苗将他的眼睛映得愈加明亮。“寂寞不可怕！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热血，我们的激情，会让寂寞四季花开！”
　　 掌声雷动，山峰几近崩塌。
　　 马志国一举成名，让分区领导吃了一惊。不久，分区通知边防C团，要求马志国务于元月25日前到宣传科报到。
　　
　　 四
　　
　　 关山静穆，大雪封锁了道路。世界一片银白，仿佛又回到了混沌初始的状态。
　　 雪下得依旧那么紧。
　　 接到通知后，指导员叶海涛和连长齐勇胜商量了一下，决定向袁主任请示，看能不能推迟几天，让马志国坐军区送年货的直升飞机下站。
　　 “不行！”
　　 叶指导无奈地搓搓手，喊通信员赶快把油机员高建平叫来。
　　 高建平三级士官，当年是和叶海涛一个火车皮拉来的，新训结束后，分到了杜别克连，此后再没挪过窝。他熟悉杜别克防区情况就如同熟悉自己日夜捣鼓的发电机一样，即便用布蒙上双眼，也能摸出哪是钉哪是铆来。他又是赶爬犁的高手，在全团无人能与其相比。
　　 “指导员，有什么任务？”高建平立正，敬礼，急急地问道。
　　 “老高，大雪天的，又得麻烦你一趟。”
　　 “没事，尽管吩咐。”
　　 “是这样，团通知马军医25号前去分区宣传科，你看今天已经23号了。我看，最好能今天赶马爬犁把他送到团部，这样时间会充裕些。”
　　 “好事，好事嘛。我早就看出咱们马军医不是简单人物，这不，一脚踹开了分区大门。我马上去准备，十分钟后准时出发。”
　　 “路上要注意安全！”叶指导朝已闪身在院中的高建平大声吩咐道。
　　 “指导员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全连官兵闻讯后，自发来到连队门口，站成两排，为他们的马军医送行。鹅毛大雪立时将他们塑成了银色雕像。
　　 马志国一一敬礼，握手，泪水顿作倾盆雨。那雨在半空凝成冰粒，珍珠般撒向积雪，哧哧作响。
　　 马爬犁滑出营门，箭一般射向雪野。
　　 呵！这广袤无垠的雪野，尽显了造化的神奇。回望群山，连绵起伏，如玉龙狂奔劲舞。仰望天穹，白絮漫飞，似棉花飘落而下。
　　 那雪下得越发紧了。
　　 严寒悄悄向马志国袭来，他虽着了“四皮”（皮大衣、皮暖帽、毛皮鞋、毛手套），但已不能坐在爬犁上欣赏雪景了。他站起来，使劲跺着脚。
　　 坐在前面赶马的高建平扭过头来，冲马志国笑笑，脱下皮大衣摔了过来。“马军医，再穿一件。‘
　　 “不不不，不行，这么冷，光穿件棉衣怎行？”马志国赶紧把皮衣披在了高建平身上。
　　 “我不冷，你看，我在冒热气呢。”说着，把皮帽摘下，果真热气腾腾。
　　 “你用我的大衣盖住腿和脚，不要动。”高建平闪掉大衣，一侧身，盖在了马志国的腿上。
　　 天刚擦黑，他们赶到了团部。马志国几乎冻粘在了爬犁上，几个战士帮高建平把他抬进了团招待所，暖热气流一下包裹了他。过了几分钟，马志国觉得手脚象针扎般钻心地痛。他咬紧牙关，冷汗暴雨般地倾下。
　　 再看看我们的高建平，自始至终热气腾腾，仿佛严寒躲着他似的。后来马志国问及此事，他嘿嘿一笑，说：“咱是老边防，不怕冷，冷不怕，怕不冷。”嘿，你看把他能球的。
　　
　　 五
　　
　　 马志国起先在分区宣传科学习、帮工。
　　 报到当天，当我们的马军医——哦，现在应称马干事了——看见摆在书（报）架上的齐崭崭的报刊杂志，两眼登时射出饥饿的光来。他来不及向科长打招呼，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自从大雪封山后，他已有三个多月没有闻到过那种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墨香了。
　　 由于眼睛近视，马志国的脸几乎贴着报纸上下左右迅速移动，似要将那字儿扫进自己的脑袋中去。
　　 “小吕，歇会儿。”宣传科长肖飞见马志国在桌前爬了三个多小时，劝道。
　　 “哦哦。”马志国应着，忙抬起头来，冲着正在喝茶的科长笑了笑。“不累不累，我不累。”
　　 “嘿，小伙子，不要急嘛，慢慢来，你就是不吃不喝不睡，科里的报纸也看不完。”肖科长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不太可惜了吗？”马志国不解地问道。
　　 “各取所需。”科长放下茶杯，从兜里摸出烟来，点着，慢条斯理地抽起来。
　　 后来马志国发现，科里的干事每天只是随手翻翻新到的报刊，有些连翻都没翻，过几天统统放进了库房，永远被打进了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