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雅(小说)
【一】
小雅,原本不叫小雅,叫“小丫”,赵小丫。这名儿,不知道谁给起的,反正打她记事起,就听别人“小丫”“小丫”的叫,一直叫到她上初中。上初中的第一天,新生点名,老师叫“赵小丫”,赵小丫站起来。老师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看名字,咕哝一句“好好的女孩,爹娘咋给起这么个随便的名字”,一屋子的学生哄然而笑,课后见了赵小丫就起劲地喊“赵丫头”“赵丫头”。小丫一生气,查了字典,正式给自己更名为“赵小雅”。从此,小丫,就叫了小雅。
后来,小雅初中没念完,不念了,在村里做了人见人夸的好姑娘。
村里人没法不夸她。
她勤快。做完了地里的农活儿,还把家里归拢得干干净净,立立整整。北屋的炕上被单子平平展展,灶房的厨里碟子是碟子,碗是碗,小院里的泥土地面能看清楚扫帚划过的白道道儿。隔三差五,端一大盆衣裳上河边洗。裤管儿挽到膝盖高,挥着细白的长胳膊,哗啦哗啦,呼哧呼哧,搓,揉,拿棒槌敲,舍得下力气。她跟爹爹俩,身上一年四季没穿过脏衣服。
节俭。把爹干活儿挣的钱,一元一角攒着,除去吃穿用度必须花费的,绝不在其他花项上奢侈一分钱。女孩儿大了爱俏,穿衣打扮一窝蜂,村里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过不几天,换新衫子了,换新发卡了,人堆里一站,美气!小雅不赶时髦,只把粉红格子的旧布衫拿烙铁熨得展展悠悠,长长的秀发用一条白底红花的小手绢脑袋瓜后头一扎,也照样秀气!
善良,脾气好,没跟村里哪位小姐妹红过脸,治过气。她家里养过两只山羊,一清早牵去地头吃草,路过对门红霞家,她不忘歪身子往院里唤几声:“放羊去啦!红霞,你要没空,把羊缰绳递给我,我一块儿牵过去!”
干农活时,十四五、十五六岁的村丫们,习惯夹个小包袱,里面裹着才织个边儿的围脖,绣了一半的枕头套儿,正上帮的鞋底儿。歇晌时,就急急把这些宝贝拿出来,一边忙活一边比较,一边嬉闹一边互相取笑。小雅的心眼灵,手巧,常有小姐妹拿做不下去的活儿找她:“小雅,这一针咋挑?”“小雅,你帮我纳上一圈吧,你做的鞋型板正。”小雅不言不语,笑微微接过来,帮着织了、纳了。
所以同龄的小姐妹都喜欢和小雅玩。
不光如此,大人们也待见小雅。小雅不面,活泛,见了长辈知道喊。在村头碰到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人还没到跟前呢,小雅的笑先就老远地送过去了,接着一声脆脆亮亮的问候也送出去了:“婶儿,吃没?”“叔,上哪去?”“大娘,背这么多山药秧子,沉不?”要是遇见人拉一地排车麦捆子,上坡打滑拉不动了,她三步两步紧跑上前,咬牙蹬腿帮忙给推上去。
提起小雅,村里的人都竖大拇指,说,看人家小雅,懂事劲儿的!又说,赵麻子嘴笨口拙的,一辈子没出息,看把这娃子调教的,咋这样出息呢!
这些夸赞,小雅的爹赵麻子有时候听不见,他耳朵背;要是听见了,就搓着两只大粗手咧嘴嘿嘿乐,脸上的麻子又红又亮,那知足悦意可全挂在脸上了。
其实,夸归夸,大家谁都知道,小雅的懂事,可不是他爹调教出来的。麻子是个粗人,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筐,成天就知道在油坊里抡大锤,出大力,豆粒大的汗珠子砸地上摔八瓣,他咋知道个调教丫头么!小雅的知事早慧完全是她打小从自己的生活处境里摸索领悟出来的。
她一出生,娘便没了。那些年好难过啊,一岁前,老三抱着孩子走家串户讨奶吃。村里人善性,可怜老三,更可怜小雅,有那吃奶娃的妇人,见小雅来了,便解开怀,让小雅咕咚咕咚喝个饱。给孩子做衣裳也是,但凡有多余的剩料碎布,肯定会给小雅也拼裁一件。要不就是,自家大孩子穿小的衣裳,不撕扯碎打袼褙了,洗洗,补补,给了小雅。对门的红霞娘,就没少把红霞穿剩的旧衣裳拿给小雅穿,冬天里也没少给小雅做棉鞋棉衣裳。
红霞比小雅大两岁,因为门对门,住得近,就玩得最好,小雅小时候没少在红霞家吃饭。红霞娘敞亮儿,没把小雅当外人,都是小孩子,不过是多做一口饭么,能多大点儿事!小雅长到十四岁,身上突然见了红,小雅不知道咋回事,吓得哇哇哭。红霞娘跑到村代销点买来了卫生纸,又赶缝出一条两寸宽的红带带,还教小雅怎么用。红霞娘嘱咐小雅不要怕,笑么呵地告诉她这是姑娘家要长大了。
小雅觉得红霞的娘老亲,老好了,村里的人,也老亲,老好了。
这些好,在小雅小的时候,赵麻子没少对她念叨。
“丫丫,村里碰见了婶子大娘的,你要知道喊,你能长大,得亏她们帮衬呀。”
小雅头点得如小鸡琢米:“大大,我记住啦!我长大了不光要疼你,听你的话,还要疼婶婶大娘,听她们的话!”
再逢着村里的妇人逗小雅,小雅就会张着小嘴儿,脆生生甜盈盈地说了:“婶婶,等我长大了买梨膏给你吃,我要孝顺你哩!”“大娘,我长大了挣钱扯布,给你做新衣裳!”妇人们就嘻嘻哈哈笑起来,拧着小雅的脸蛋儿说:“瞧瞧这张小嘴儿吧,抹了蜜了!婶子给说个好婆家吧,女儿嫁个好婆家,吃香喝辣又戴花!到时候哇,咱小雅就给婶子蒸个十斤白面的大枣馍,婶子也跟着小雅享清福!”小雅就又笑又跳又嚷嚷:“我要找个好婆家!我要找个好婆家!”一群妇人笑得更厉害,说:“小雅想找好婆家,也得等到长大了呀!”
要是赵麻子恰巧在一旁,就会笑着说小雅:“小姑娘家家的,喊着嚷着找婆家,也不嫌羞臊!”
羞臊个啥,说这话的时候,小雅才八岁。八岁的小雅,盼着快长大,长大了就找好婆家,穿新衣坐花轿,吃香喝辣戴红花。
【二】
如今,小雅十八了,十八岁的小雅真的有了婆家,还是一个街上的。婆家姓李,是个望户,家里田多,劳力也多,日子过得富裕。四个儿子,一人一院房子,红砖铺地,青瓦勾檐,在村里一排黄泥顶子房丛中,很扎眼。大儿、二儿、三儿早成家单过,剩下四儿尚未婚娶,不过新房新院已备下了,单等着良辰吉日下喜帖。
这李家四儿未来的媳妇就是小雅。
农村订婚早,结婚早,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一手操办。一般的,男娃、女娃长到十五六订亲,撂上三四年,到十八九岁就结婚了,然后生儿育女,过完跟他们父辈几乎差不多的一生。大家对这样的婚姻模式习以为常,没有谁认为不对劲。要是谁家的女娃到了十五六岁还没媒人来提亲,十八九岁还没嫁出门去,这家的爹娘脸上就要挂不住了,会被村人耻笑为人性不好。啥叫“人性不好”哩?这里面除了“为人”“品行”外,大概还隐含着“家底”,以及在村里的地位等深奥的道理。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哲学,深究起来,既世俗又实惠。
小雅转眼十八了,从十六订婚起,又过去两年,到了双方家长商议婚嫁的时候了。李家很豪气,说结婚的房屋、家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了,赵家预备不预备的都不打紧。又用亲密不失恣意的口气说,是李家娶媳妇哟,小雅嫁过来就是李家的人,以后添丁进口的,过得都是李家的日子,哪能再让赵家多破费呢!
话虽这样说,可赵麻子觉得嫁女儿咋的也要有个嫁女儿的样子。他把这些年在油坊做工挣下的钱全拿出来,买了两方上好的木料,请了浙江来的木匠,打制衣橱、衣架、脸盆架等用品,要给小雅做嫁妆。
麻子说:“李家日子好,吃喝穿用的不会亏了咱,可该娘家准备的,咱也往好了准备,别让我闺女嫁过去了被那边的嫂子们看低。”
小雅不悦意,脸上没有笑模样,回嘴说:“人家看低不看低,难道就为着一套家具?你就是陪送个金山,人家该看不起还是照样看不起!”
她爹不言语了。小雅是孝顺懂事的孩子,大人说话轻易不回嘴,这阵子总是话里头含钉,那肯定是心里头窝着火了。火气窝久了,话就尖刻了。老三理解,也就忍着。他心下明白,攀上这门亲,孩子一开始就不愿意啊,心里觉得委屈,日子越近,越忍不住冲老爹发嗳气。赵老三懂得小雅的委屈,他不生小雅的气,只悄悄蹲在院子里叹气,把呛人的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抽了一锅又一锅。
怨不得小雅不愿意,李家那四孩子实在撑不起门面。口笨,脑愚,看人的眼神直勾勾,不会打弯,分不清生人和熟脸。他娘怕人嘲笑,见了人反倒把自家的孩子夸上了天,说,我家四儿见谁都敢狠狠盯三眼,不看到他低头不罢休,这叫不怯生,是做大事的料哩!别人听了这话,也不当面说啥,可扭头便笑,背地里耻笑,说,见人不会翻眼皮,这不是傻么?瞧这犊子护的!以后说上说不上媳妇还难说呢!
可人家的媳妇,愣是说上了,还是村里人人夸赞的小雅。村里人好生惊讶议论了一阵子,不过很快,这议论声就平息了。也是,赵麻子在村里独门独户,没有儿子,这在农村叫做“绝户头”,没根儿。没根儿,日子就没后撑,走路时腰杆就不壮。这样儿的人家,招个上门女婿最好,可凭他家那条件,哪个小伙肯上门呢?再说,就是小伙儿稀罕小雅,愿意,可小伙的家人也不一定同意呀。上下左右一对照,李家的四儿就没啥不合适的了。瞧,他爹娘为他盖得那一处大院子!有个好媳妇操扯着,就是庄户院里上等的日子哩!
十六岁上,李家托媒人来提亲。赵老三抱着脑袋,想了三天三夜,应下了。
小雅哭了,对爹说:“大大,你不知道那人见了人连话都不会说呀?”
爹说:“丫丫,这个不碍过日子的。”
小雅说:“大大,那人放羊的时候偷看河里娘们洗澡,还把人家裤衩子拿跑了,心底花花呀!”
爹说:“男娃小的时候都捣蛋,长大了就好了。”
小雅说:“十七了还小呀!”
爹哑住,不说话。
小雅说:“别人家的男娃到这年龄,谁不跟着大人挣钱干活去?可那人还在河滩里放羊哩!”
爹吧嗒吸一口烟,呛着了,抖着肩膀咳嗽一下。
小雅哭,坐在炕沿上扭着身子哭:“大大,我不愿意啊!那人是傻子,要真跟了他,会被村里人臊死的呀!”
赵老三揉揉红通通的眼珠子,过好大一会儿,才偷声缓气地说:“丫丫啊,都怨爹没本事,不能让丫丫嫁给有钱有势的好人家。可爹真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好过些。打小你没了娘,女娃该得的福都没得过,不该吃的苦却全吃过。爹眼里看着,心里头扎扎的疼哩……,丫丫啊,爹想过了,那四小子虽说不灵光,可弟兄们多,一过门就分家单过,单过了你就能当家作主。李家有地有房,日子宽裕,啥都是现成的,不用你再累死累活抓挣了……孩啊,我也是啥都想让你好啊!你这一哭,爹这心里头,也不知道咋个好了……”
老汉落下泪来。
小雅停了哭,呆了一会儿,给爹爹端来一盆洗脸水。
婚就这样订下来了,小雅再没哭也没闹。可是从此不惊不恼也不笑,订了婚的女孩子脸上常见的那种娇羞、掩饰和欲说还休的情态都没有,谁要是开她玩笑,跟她提起李家四小子,她扭头便走,一连几天见了那人不搭理。
两年很快过去,李家把过门的日子订在了六月初八,说花钱请大师算过了,六月初八,夫荣妻贵,吉利!
六月初八,算算日子,就剩俩月了。日子紧迫,赵麻子急慌慌买好了木料,急慌慌请来了两位浙江木匠打家具,要赶快给闺女办嫁妆啊!
小雅不急,该做啥做啥,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样子。李家提前送来了四色礼,用一个大红包袱包着,里面有两身衣裳、两床被单,说是让新人先穿戴着、用着,沾沾喜气,等到办喜事前,还会再送一包袱来。
红霞来了。红霞抖搂开一件新衣裳,惊叹:“呀!还是城里流行的最新款式呢!小雅,快穿上看看,这颜色配你的粉脸儿最好看了!”
红霞也订了婚,订的是外村一个当兵的,当兵的役期还没满,这婚事就要比同龄的姐妹晚两年。她从小一块儿和小雅长大,小雅的事情都知道,心思也都知道。如今小雅就要出嫁了,四色礼也送来了,小雅再不悦意这门亲,可毕竟事情已到了跟前,退路是没有了,前面是沟是坎儿,都要闭着眼睛迈过去。她没坏意,就想给小雅开个善意的玩笑,逗她开心,也好少些苦恼。
小雅一把夺过衣裳,往包袱堆里一丢,扑在床上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说:“红霞姐,连你也来取笑我……,我这心里多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道……嗯嗯嗯……”
小雅哭得伤心,红霞一时不知道劝啥好。她坐在小雅身边,手抚着小雅的肩头,柔声说:“事情到这步了,不愿意又能咋办呢。丫丫,咱不怨天不怨地,就怨命吧。是命不强,再挣也挣不脱七里八乡,挣不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去她娘个认命!不如死了哩!”小雅突然直起身,把红包袱扔得远远的,还骂了一句脏话。红霞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捡,一抬头,看见小雅的爹站在了屋门口。
老汉的脸上麻点一个个通红发亮,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丫丫,丫丫,有啥火气,你就冲爹发!冲爹发!就是打爹几下也行,可千万别说死啊活啊的话!你要有个好歹,要爹咋活?你红霞姐说的对,事到临头了,咱硬着头皮也得往前走啊。真要出个啥事唔的,咱在这村里就没法活人了呀。李家人多势众,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咱爷俩淹死啊!丫丫……”
歌子的这篇文章,一开始介绍文中的主人翁小雅的成长经历,就像赵树理《登记》一开始介绍的那枚铜钱一样,看似不经意,却在你看完之后,再回头一想,原来这样的铺垫是必不可少的。
看到歌子笔下的赵麻子,我就想到上帝在这边关上门的时候一定会在那边开扇窗。那个满脸带坑的赵麻子,却有一个白净标志的女儿,她就是文中的主人翁小雅。小雅从小没了娘,她的乖巧、善良、美丽博得了村里人的同情和喜爱。她无论对父亲赵麻子,还是对村里的长辈或者年龄相仿的伙伴,都表现得那样的柔顺。可就在赵麻子为了许下的一门婚事中,她却一反常态的叛逆——她不愿意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一个傻子,尽管那家是当地的富户。
为了这门婚事,她甚至对一向把自己当女儿一般的红霞娘的劝告不理不睬;对亲如姐妹的红霞粗口哭诉:“去他娘个认命!不如死了!”这句话,把小雅的性格写得入木三分:其一,如果嫁给那傻子,生不如死;其二,小雅是一个不会对命运妥协的人。同时也让读者的心为之一凉,怎么那么疼她爱她的两个人,都劝小雅认命?这一点从反面也证实了那时、那地的人知识的匮乏,思想的愚昧,从而更加体现出小雅的与众不同来。
于是,歌子巧妙地安排了小木匠的出现,让小雅不屈旧习的性格得到了升华。在她与傻子婚期的头一天,小雅失踪了。她用自己的果敢斩断了命运套在她身上的枷锁,就像文章开头将那个别人以为会镌刻终身的名字“小丫”大笔一挥改成了“小雅”一样。她的名字自己改写、她的命运自己创造、她的幸福自己追求……
歌子的这篇文章,抨击了包办婚姻,讽刺了富户娶亲的优越感,结尾时小雅留给读者那甜甜的笑更让人回味——原来生活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由苦变甜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