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墟日，四乡八村的农民到镇子来赶集，肩挑手拎自家的农产品，在市场内外铺开各种小摊，或在街头巷尾摆成长龙，到处人来人往，喧哗嘈杂，很有勃旺的气息。这种景象，虽没有北京天桥庙会的规模，也没有南京秦淮河畔的声势，但也够热闹的了。
　　 在古老的码头左侧，就是农贸市场，市场旁边有个染布摊。一到墟日就摆摊。染布的老头姓陈，他很老了，山羊胡子，腰板直硬，身材瘦得像柴爿。镇子上人人认识他，明里都喊他陈叔，暗地里却叫他“染布佬”。
　　 陈叔守着那只烧柴的砖灶，灶上搁着两只废油桶做成的半截铁桶，分别装着染料水：一只桶里是墨汁似的黑色，一只桶里是湖水似的蓝色。他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火钳，钳着衣物搁进煮沸的染料水里，反复地搅动，像在搓面团；染过的衣物钳进旁边的水缸，用清水漂洗过，然后晾晒在竹竿上——他染布的杰作就大功告成了。
　　 如此简单的工序，似乎谁看了都能学会；但你不知道的，关键不在这儿，在于把布料染出来的效果。据说他配成的染料是自家祖传的独门秘方，染成的衣服或布料，黑津津、蓝湛湛的，亮得有些发光，不怕水洗，日后经久也不会褪色。这是他响当当的招牌，掺不得假的。
　　 那时他总是染黑、蓝两种颜色，也好像只会染这两种颜色。有好事的人看不过眼，认为这样太单调，曾经问他：“陈叔！你怎么只会染黑色、蓝色，就不染黄色，绿色，或者红色呢？”
　　 陈叔转过脸来，瘦削的脸庞上，长眉毛颤动着抖落了两滴汗珠，高高的颧骨上面，两只深凹的眼窝里冒出灼灼的光芒，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忽然猛地挥了挥手里的火钳，没好气地说：“去去！没见我忙着？你懂得什么？你也不看看，人们喜欢穿什么颜色？”
　　 那人转脸朝四周看看。那还用说么？满街来往的人穿的衣服果真几乎都是黑色和蓝色——那会儿人们的衣着就是如此单调。
　　 你看，陈叔的眼睛就是这么毒！
　　 他确实忙得很。从大清早到太阳落山，前来光顾染布摊的人就没断过线，一个未走一个又来，这个要把旧衣翻新，那个要将旧色布料染成深色——人们乐意掏点钱将旧衣物翻新，总比扯一块新布料省下十倍的钱也不止啊。这就忙坏了陈叔，即使有儿媳在旁边帮忙，他还是连坐下来歇歇的工夫也没有。有买卖怎能不做呢！他把活儿全接了下来，整天就绕着砖灶、染桶和水缸打转转。
　　 陈家就住在码头边，面对着市场。整个镇子就他家一户干染布这个行当，叫做独门生意，也没人跟他抢顾客。四乡八村谁不知道陈叔是个染布老手！凭着这门手艺，他就赚到了他家的柴米油盐。左邻右舍谁不羡慕，他家的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哩。陈叔自己也很满足，往往吃过晚饭后没事，他就搬一张竹躺椅放在门外，舒适地躺在上面，迎着西江吹来的晚风纳凉，闭目养神，悠哉游哉。
　　 可是，有话说“风水轮流转”，运气这东西谁也说不准的。过了一些年头，街上人们的衣着悄悄地起了很大的变化，颜色逐渐地丰富起来了，什么绿色、黄色、橙色甚至大红色都冒了头，偏偏就少了黑色和蓝色。不光是镇子上的街坊是如此，四乡八村来赶墟的农家大叔大婶也是这样。这给了陈叔的行当以毁灭性的打击！
　　 人们有钱买新布料，甚至买新成衣穿了，谁还染什么旧衣服？陈叔的摊档越来越冷清了，前来光顾的乡亲越来越少了。到了后来，一墟下来，简直就无人问津了。陈叔只能在那儿拿火钳赶苍蝇。
　　 这时候的陈叔实在也可怜。他耸高两只瘦肩膀，坐在板凳上发呆，两只失神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熙熙攘攘地进进出出市场的人们。出一会儿神，颈间的喉核就上下滑动一下，干咽了口水。
　　 终于，他的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只能收摊。这时才痛切地知道，原来以前有人取笑他的染布手艺像“寿木（棺材）生意”——你兴隆别人就得倒霉——那话是没说错的呀！
　　 不过，陈叔素来生性乐观，所以很快也就想通了。他那个不爱干染布这行的儿子，还有媳妇儿去干别的事儿，挣的家用却很不少，一点儿不愁生计；他自己年纪也大了，还搏什么老命呢！
　　 于是，陈叔全部收起了他的行当。平日与人对弈，手谈几局；或者含饴弄孙，与孩子逗着玩；晚饭后照样搬一张竹躺椅放在门外，舒适地躺在上面，迎着西江吹来的晚风纳凉，闭目养神，悠哉游哉。
　　 当然，但凡镇子上有人要染个什么东西，比如镇委会要将那些旧绸布染成大红，业余剧团要把那些做戏服用的布料染成大绿，等等之类的，陈叔就高兴地接受任务；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清楚地知道，染布老手果然名不虚传——他并不只是会染黑色和蓝色，其他颜色他一样染得漂亮到家了！
　　 以前，陈叔染布的秘方绝不外传，即使打死他他也绝不肯露半句口风的；如今呢，他一边染布，还一边主动地告诉好问者那布是怎么个染法——原来他也怕秘方失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