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确有些老了。它的老，在于它的拥挤，在于它的狭窄，在于它的闭塞。它象是一个不敢挺胸昂首的穷困潦倒的书生，在现代与豪华双层的高傲与威严的注视下，有的是沉默厚重与自怨谦卑。只有将泛黄的书本悄然无声地藏到箱底，用瘦弱的身躯来消抵这种高傲与威严的检阅。
　　 它象是一位晚娘带来的孩子，诚惶诚恐地看着县城区域内的兄弟们在开放而延展的空间里舒腾着自己的手脚，挥散着自己的豪迈。先天性的不足与后天的拥塞，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想跳，跳不起来；想蹦，没有力气。
　　 它更象一位先天性发育不良的弃儿，有的是四面八方投来的廉价的关注怜悯的目光，有的是嘴角不易觉察的讥笑，有的是内心底里所不能拥有的平等与繁荣。
　　 它又象母亲揉搓了千百万次的抹布，怎么也舍不得丢弃。这块抹布，拭去的是小城曾经的风华，短暂的历史，年轻的冲动，短浅的目光。留下的只是狭窄的里弄、拥挤的街道、喧嚣的市井、安然的街民、烦燥的怨气、满街的灰尘。
　　 它更象一根用过千百遍的钢卷尺的其中一段，有的是斑斑锈迹和模糊不清的数字。有刻度，却不足以测量小城历史的长度；有数字，却不足以记录岁月的风霜。那一小段的数字与标志，是记忆里残存的片段，是文章中晦涩的隐笔，是夜梦中的梦魇，是风花中腾空的残红，是小城里艰辛的印证。
　　 老街太老，而又显得流气十足。老街太挤，而又觉得过庭院深深。烈士陵园是它的脊梁，所以它有些孤傲，甚至于觉得自己有些祟高与伟岸。老街桥头的三角地是它的肺腑，鲜活乱跳的三轮车承载着来往的过客，在这一块小小的三角地带拥挤不堪着、喧嚣吵闹着、横七竖八地乱停着。每一平方厘米的地皮是每一位过客的地盘与领地，每一位过客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隐匿心底的空间。
　　 老街的路是它自己的肠胃，这肠胃被它自己玩弄得伤痕累累沉轲繁重。它无时不刻地折磨着老街的胸膛与身体，动弹一下，都会冒出冷冰冰的虚汗。它的这副肠胃承载不了时间和历史的重量，龟裂开来，挤破了脸蛋，堆满了皱纹，失去消化与吸收的功能。它累了，它老了，它枯了，但并不能表示它死了。在它瘦削的里弄里挤满着拥挤不堪的人群、摩的、三轮车、自行车、装茯苓的大货车，一堵便是半小时，一堵仿佛是一千年。你不能急，也不可能急，急在老街的路上何去何从？何用何干？该挤的在拼命的挤，该插的在拼命的插，该等的无奈地等，该叫的拼命的叫。没有人答理，没有人听取，没有人让路，没有人秩序。
　　 因为，这不是在别的地方，这是在老街。
　　 老街就是用这一副千疮百孔的肠胃极力地吸取着世间残存的精华与营养，然而，它的消化吸收的能力终究不如青壮年的小伙，因此，老街的商店都只能是商店，而不能称之为商场，有的是大妈在里面摇头摆扇，有的是夏日酷热的阳光下大爷午睡的酣声，有的是路边闲荡成团的野狗。
　　 老街的猪肉铺子少了农贸市场里面摊贩的热情与狡诈，称一斤猪肉，便只会剁一斤，绝对不会出现把老母猪当做乡猪肉欺诈甩卖的尴尬，他们靠的是诚恳与信誉，靠的是微笑与胸脯。
　　 老街的修鞋摊子绝对没有城西桥头的鞋匠拉你入座的热情，修鞋就修鞋吧，尽管放下明天来取，鞋匠手上的线活不会停下来与你答话。
　　 有那么一天，老街的中医院住院部大楼象是一位擎天巨人挺立在河堤之侧，鹤立鸡群般伫立在老街一隅，它引领着老街向新的高度和广度延伸。所有的老街人都其妙莫明地看着这庞大的建筑物生长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的确有些惊诧，个个都扩张脸孔、放大瞳孔、撑开嘴巴，奇异地盯着这幢大楼。老街人昂着首呆看着大楼的顶端。大楼巍巍的高度便是老街新的高度，大楼硕大的躯干便是老街新的广度。老街人除了昂首，接下来便是挺胸。但是这胸膛挺得不够底气十足。
　　 高楼的建立，使老街的庭院显得更为狭窄，使老街的巷子更为冗长，使老街的地盘更显拥挤。但有了高楼，老街人再也没有找不到快乐的理由与渴望。随随便便地从任何角落与庭院里都能看到这座高楼。老街人心中的那种不可名状的图腾已经升起。命运的风帆一经张扬出海，便只有随着季风的方向远航。回家的泊位便荡漾在波光璘璘的夜色衙前河中，和着河水摇曳多姿的是这座大楼的霓虹灯火。
　　 街道上拉板车的妇女们三五一群，车上载满着整箩整筐的茯苓，从东街的铺子拉到西头的商店，从后坡的仓库拉到临街的铺面。她们象是日夜忙碌、不曾磕睡的蚂蚁群无时不刻地搬运着家的窠穴，不知哪里是这一车车山乡货物的归宿与安顿。这些拉板车的妇女，肆意擦拭着脸庞的汗水，旁若无人地开着风骚的玩笑，大胆地裸露着自己的胸脯，高声地叫嚷着同伴的名字。
　　 一辆辆加长的货车开来又开走，不分男女老少，肩挑背驼着箩筐，堆积着山货，也堆积着生的希望与活的乐趣。他们或她们整夜坚守在老街的商铺前的台阶，议论着凡夫俗子的议论，坚守着老街的坚守，随时随地等待着下一辆货车的到来。他们或她们是老街真正的居民，他们或她们是老街漫漫长夜的守者，他们或她们是老街繁衍生息的臣民。
　　 老街属于他们或她们的，任何外来者、泊来户不可染指，不可造次。你可以来老街生活，你可以在老街生存，但命运中注定你不能也不可能属于道地的老街人。它包容着它所能吸纳的一切，它却拒绝着它所包容的一切融入它的本身。身在老街，心离老街。这是每一个来老街的访客住户的感受与体味。
　　 老街自有老街的格调，老街自有老街的品位，老街自有老街的风格，老街自有老街的味道。老街用它自己独有的方式，在小城的区域里不经意之间写就了一篇异样的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