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苍白的手似举起千斤重担般，缓缓抬起，蜷曲的手指伸直再蜷曲，伸直再蜷曲，而后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掉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掩面失声，眼泪却从指缝中奔涌而出。
　　 这已经是那只苍白的手一个小时内的第二次动作了，他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相恋四年，结婚两年，他早已知晓她的每一个肢体语言。当初异地相恋时，为解相思之苦开着视频网络聊天，夜很深了，他还赖着她不让她下线，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在那头慵懒地举起手，手指蜷曲再伸直，蜷曲再伸直表示再见，然后视频也不关就睡着了。他在视频这头看着她沉沉睡去，满满的疼惜。
　　 现在他就坐在她床头，看着她痛苦地蹙着眉头，一头浓密的长发因为多次化疗早已荡然无存，裸露着苍白的皮肤。为了遮丑，她一再要求给她戴个帽子。他给她买了好几顶漂亮的帽子，告诉她不久的将来她还会拥有美丽的长发。可是那犹在耳边的医生职业化的语言却让他说这话时不敢面对那双美丽的眼睛，心细如发的她岂能没有察觉。此刻因为疼痛，她在枕上呻吟挣扎，那顶漂亮的白色绒线帽挤在一边。他轻轻帮她戴正。她爱漂亮，他知道。
　　 第一次化疗时，她恐惧地看着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犹豫着哀求：让我走吧。他紧紧地抱住她，大声说着：不！谁也不能把你带走，因为我不同意！
　　 他怎能让放她走，经过了那么长的爱情跋涉，经过了相思蚀骨的两地分居，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怎能轻易放她走，哪怕倾家荡产，哪怕万劫不复。可是，可是在与死神的拉锯战中谁才是那个最受煎熬的人？
　　 经历了三次手术，每一次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被单下的人早已骨瘦如柴，已无法正常饮食，全靠喂食机帮忙，昨天还上了呼吸机。
　　 记得有次两人看到某个临终插不插管的讨论，她坚决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坚决不插管，太丑了。图片上那全身插满管子的人几乎已经谈不上是个人，也就是个试验品。他当时还取笑她：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漂亮故，两者皆可抛。
　　 此刻她手上扎着针，鼻子里插着管，疼痛早已折磨得她失了形，那张姣好的容颜找不到一丝昔日的神采。他很早前就藏起了所有镜子，无论她怎么要求，他都一再推诿。他还记得上次偶然看到奥黛丽?赫本晚年的照片，她那极度惋惜的表情。说赫本要早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在年轻时早点了结自己。其实晚年的赫本同样气质优雅，可她只接受《罗纳假日》里那个清新可人的公主赫本。
　　 前几天她还能说话，眼神哀哀地看着他，发出虚弱的声音：让我走吧。可是他怎能同意。就算她瞎了，瘸了，就算她成了植物人，他也要她留下。他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这个承诺今生不变。他静静地陪着她，竭力忍住泪。
　　 那只苍白的手再次缓慢缓慢地抬起，手指蜷曲再伸直，蜷曲再伸直。他颤抖着不敢去握住那只手，任由那只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无力地垂下。轻轻站起身，擦干眼泪，温柔地把唇覆上那紧蹙的眉头。他知道她疼，杜冷丁的作用正在消失。轻轻摩挲着那张挚爱的脸，眼泪又流了下来，滴在她唇上。她舔了舔嘴唇，努力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在目光交融中他轻轻摘了管子，看着她似乎缓缓舒了口气，微笑着合上了眼……
　　 重症监护室的视频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当视频资料被公开时，报纸夺人眼球地刊登《男子不堪病妻掐断生命管道》，大篇幅地报道一男子不堪忍受重病妻子带来的经济负担及身心负担，重症监护室内摘掉了妻子的氧气管，导致其死亡；网络更是骂声一片，因为这个冷血的男人被控故意杀人罪时，竟然说他的妻子是微笑着离开的，他这样做是因为爱她。
　　 爱她而杀她，这是什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