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父亲开口跟我要钱了。最初的说法是身体不太舒服，要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去县城的医院，想来花不了多少钱，于是我汇了2000元给他。过了几天，他打来电话，说身体不太碍事，但钱花完了，还有缺口。
　　 没想到时间不长，他又来电话，说想买一辆电动三轮车，因为年纪大了，骑普通三轮车去集上有点儿费力。
　　 他接连两次要钱，我犹豫了一下。他好像听出了我的疑惑，说：“你给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可以把家里喂的猪卖了。”
　　 我的心软了下来。这些年他一直养猪，养大一头猪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打新鲜的猪草，磨精细的猪饲料，每天还要赶它们两次去野外后山放养、溜溜猪，这样猪才会长得膘肥体壮，肉嫩鲜美，出售时也能卖个好价钱。母亲在的时候，还帮着喂喂放放，可几年前母亲去世了，这猪就靠他一人喂养。有时回来晚了，就烧一锅稀饭凑乎。
　　 我想把他接到城里，可他执意不来；在县城里的弟弟打算接他一起过，他也不肯，说习惯了乡下，离不开乡里乡亲们。
　　 既然无法说服他，就只能由他了。平常给他钱他总不肯要，说生活简单，开销也小，花不了什么钱，可忽然之间，他好像变了。
　　 我如数把钱汇了过去，心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晚上吃饭，我说给老公听。老公想了想，说：“人家说人越老越像个孩子，性格和脾气也会改变，可能是他年纪大了吧。”
　　 三个月后，我公休，决定带女儿回家看看他。我事先没有告诉他，以免他担心。
　　 家里的门锁着，隔壁的三叔说他去放猪了。还说他今年一下养了四头猪，一头母猪下的小猪仔一个也都没有卖。
　　 我牵着女儿上了后山，远远看见四头猪还有一窝小猪仔悠闲悠闲地在山坡上拱着土，啃着尚未发青的枯草，走近了才看见他坐在一棵槐树下打盹，旁边铺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没吃完的饼干、一小袋榨菜，还有一壶水……
　　 我心里一酸，喊了一声“爸”！
　　 他支吾了一下，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丫头，你回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女儿抢着说：“妈妈说要给您一个惊喜。”
　　 回到家他先把猪关进猪圈。院子里有些杂乱，不像母亲在世时那样整洁。院落一角里放着他骑了很多年的三轮车。
　　 “爸，你买的电动三轮车呢？”我随口问起。
　　 他有些慌张：“我……还没买呢，人家说下个月电动三轮车做活动降价。”
　　 “想买就买，明天我陪你去。”我说着，拿了扫帚就扫院子。
　　 他说：“再等等，等降了价，我让你弟陪我去。”然后他就进屋去给孙女儿找“稀罕物”，都是女儿爱吃的山芋干、柿饼什么的。
　　 女儿一下来到乡下似乎觉得什么都好奇新鲜，一边吃着这好吃的，一边这摸摸那捏捏，独自高兴玩耍。我收拾着这杂乱的院子，就听见他给弟弟打电话：“你姐回来了，你们晚上也回来吃饭吧。”又小声叮嘱了几句：“多买点好吃的。”
　　 我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在农村，长辈都偏心男孩，多年以来，我心里始终介意父母的偏心。
　　 下午，弟弟两口子带着孩子早早回来了。
　　 父亲亲自下厨，让弟弟打下手，做了很多菜。我感到很意外，他竟然把每一道菜都做出了母亲在世时的味道。吃着吃着不由地就想起了母亲，我伤心地流下泪来。
　　 弟弟提议让我们去他家住，父亲也说家里的被子都没有晒，床铺有点潮湿，可我还是决定住在家里。
　　 晚上，我在院子里陪她说话，他说其实弟弟一直很牵挂我，弟妹还给我女儿织了一件毛衣……
　　 话说到最后，还是落到了钱上。他饶了很大的圈子，先说村里正在统一规划，又说母亲生前想翻盖房子，最后才是试探着问：“要是手头不那么紧，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他们……”
　　 我打断他：“爸，翻盖房子需要多少钱？”
　　 “大概要两万元吧……”他的声音很低，又赶快补充，“我的四头猪外加一窝小猪仔，也能卖一些钱。”
　　 我愣了一下。两万多元，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我嗫嚅着：“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说，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他低下头：“丫头，难为你了。看看能有多少，爸年纪大了，别的事，也不会乱花钱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很晚都没有睡着。他好像也是，午夜了，还在院子里走动。
　　 次日早晨，我带着孩子回去，是爸用三轮车将我们送到车站。
　　 我跟老公说了父亲要钱的事，很无奈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确实变了。”
　　 老公询问：“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我听同事说，老人的身体要是有问题，性格变化会很明显。”
　　 我摇头：“他性格倒没变，只是总想着要钱，就这点变了。”半天，老公也不说话，他经营的小型出口公司，现在连发工资都成了问题，但他还是说：“把钱給爸吧，咱们紧紧手，日子总还过得去。”
　　 我把钱汇给父亲半个月后，老家那边有个亲戚来，我顺口问：“我们家的房子，开始翻盖了吗？”
　　 他有些诧异：“没听你爸说要翻盖房子呀！”然后他像想起来什么，说：“对了，你爸把猪和小猪崽都卖了，帮你弟买了一辆小货车。你弟不在工厂干了，自己给人开车送货呢，不少赚钱……”
　　 亲戚走后，我忍不住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借着“哗哗”的水声哭了一场。
　　 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老公的公司出事了。他接了一个数额很大的单子，本以为这次是柳暗花明，却不料对方是皮包公司、骗子，几十万元被骗得精光。虽然报了案，但结果无法预料，银行的贷款更不会因此而放弃追债。
　　 老公几乎崩溃，从不沾酒的他开始日日酗酒。我心疼且焦急，又无计可施，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卖掉房子。
　　 弟弟是第二天中午打来的电话，我没有心思和他寒暄，弟弟听出我的焦虑，边耐心地询问。
　　 我拗不过他的再三追问，不得已还是对弟弟说了。没想到他竟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一进门，从怀里掏出报纸包着的一沓钱，说：“姐，这是五万元，不多，先拿着应急。”
　　 我吃惊不已：“你哪里来的钱？”
　　 “这几个月开车拉货赚了一部分，用房子抵押贷了三万元，县城里的房子不值钱，只能贷这多……”
　　 我心里一热，把钱推给他：“我不能用你的钱。”
　　 弟弟急了：“姐，去年工厂倒闭，我和你弟妹都下岗了，想买一辆车，没钱，你给了爸爸四万元，让他给我，还不让爸告诉我那是你的钱。在我最难的时候，你这样帮我，不让我心里有负担。你能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让我这样对你……”
　　 我呆住了，弟弟依然在说：“爸爸说了，小时候你总让着我，因为我是弟弟，现在我要保护你，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爸还说，有一天他不在了，我那里就是你的娘家……”
　　 “爸！”我转过头，泪水早已溢满了眼眶，弟弟也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