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静静地坐着，呆呆观望着窗外疾行的墨色天地。大片大片的黑，没有一点光亮。风呼啸着似从耳边吹过，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默默地坐在床上，依靠着窗上的玻璃。看着外面迅速退离的风景，不断交换的画面，一幕又一幕。
　　 一直都是那么任性自私的孩子，一直都只有自己。一直那么想走，想要一直走，一直走，然后，再也不回头。从来就是那么执拗的孩子。那种执拗是天生的，如同她永远停留不下来的流浪的心。
　　 从小就想走，想走向远方，走向所向往的地方。那些飞鸟游鱼，那些浮云如丝清风如缕，那些高山大海海阔天空。她向往那种自由自在。一直都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人，开始懂事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一辈子不能停留的飞鸟，是不受拘束的风。
　　 十八岁的时候，她说了。她要走，她想走。她执拗着一张脸对母亲说。
　　 母亲惨白着脸给了她一巴掌，然后什么没说就转身进了房。她不服。她对着母亲的背影大喊：“我要走，有一天我会走的。一直走，再也不回来了。”母亲的身体僵了僵，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父亲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如同被激怒的小兽一般的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个时候年少轻狂，知道了自己要什么，便毫不犹豫地说出来。殊不知那短短的几句话留下了怎样的伤害。她一直都觉得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而已，才不懂要怎样对待这些和她骨肉相连的至亲。
　　 或许都那么傻，以为借着彼此伤害，才能看到彼此的在意。
　　 她的眼角湿湿的。窗外已经下起了雨，天空依然漆黑一片。雨丝吹刮在玻璃上，打碎，火车向着无尽的黑夜行进。
　　 母亲，我回来了。
　　
　　 二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的11点了。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到她的王子阿哲身边睡着一个女人。沉睡中的阿哲嘴角噙着笑，幸福不言而喻。醒来的时候，梦只是左脸上模糊一片的睡痕。她倒了些矿泉水扑在脸上，冰冷的感觉一下子冻醒了原先迷茫不清的意识。
　　 下车，出站。她傻傻地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看稀稀落落的旅人一个个离开。他们有的是亲朋至友来接，激动地抱在一起，不甚欢喜。有的不耐烦地拨着电话，远远地站在路口，等待来人。有的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寂寞地走着，背影寂寥。
　　 一直都在离开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她从来没有发觉，原来一个人的时候，背影是那么孤独。
　　 广场上的风四处乱窜。她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任着瑟瑟的寒风吹刮在脸上，惹起一阵阵刺痛。
　　 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四年，离家四年了，再回来的时候，她似乎忘了一切。忘了家乡的人，忘了过去的事,忘了回家的路。她站在那里，天地间孤单单一个人，不知所措。
　　
　　 “小希。”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叫唤。她转身，一道干瘦枯朽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父亲。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镂下了深刻的痕迹。干涸和衰弱，枯竭和苍老。死神的手已在靠近，父亲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流失。油尽灯枯。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对的了。那些日日夜夜漂泊在外的生活真的那么重要吗？心里有种钝痛在慢慢地溢出，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父亲走至她的身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末了，他接过她手里的小提包，拍了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她跟着父亲走在后面。父亲瘦了，身子骨也不硬朗了。他的背不似四年前那么直了，走路巍巍颤颤的，干枯如树皮的手直抖嗦。还有那满头的白发。
　　 父亲老了。他老了，四年前母亲病下的那一刻，父亲就老了。只是四年的孤单和寂寞更把这个曾坚硬如石的男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心里一阵酸，不忍再想下去。别开眼看向别处，那狂乱的风却刮得她双眼酸痛。她伸手抹了抹泪，快步追上，与父亲并肩走。
　　
　　 三
　　 开始认真地打理家里的一切时，才发觉原来那么累。这么多年，都是母亲一个人默默无语地操持着这个家。然后平淡地笑，让人误以为幸福。
　　
　　 打开手机的时候，留言，短信直冒。
　　 “小希，你在哪？回我电话，我很担心。”是阿哲。诸如此类的短信多不胜数，还有留言。她轻轻地按下清空键，收件箱里顿时一片空白。
　　 她曾说过，若是感情变成了束缚，她会毫不留情地退出。无论有多爱，感情有多深，她都想拥有自由。是自私的人，亦一径认为自己无法承担感情。
　　 说起阿哲，阿哲是少数可以在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人。那个站在江边远远望的男人，有着浓雾一样化不开的孤寂。他是那样一个纯净如水的男人，对她永远是宠溺包容的笑容。因着他的纵容，他给的自由，她才欣然接受这个有着大男孩性子的男人。
　　 “每年的春节回来，回来陪我。”他拉着她的手撒娇道，硬是让她许下了承诺。是的，三年，三年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留下了她短暂的脚步。
　　 只因他们是一样的人，孤单着靠近，借着彼此的体温，寻求温暖。
　　
　　 她的行走只是单纯意义上的行走。一步步走，一站站过，到处都是风景，她为的却只是脚下的路。
　　 “只是借着行走让自己忘记，借着行走让自己找寻。哲，自从那年夏天之后，我便忘了自己的所求。心里一直痛，我却停不下来。”她对他说。
　　 不能要求什么，阿哲却忘记了曾经的约定。爱已经越界，她却不能承受更多。
　　 阿哲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戒指，远远地望着别处，抓着她的手慢慢放开。
　　 “明年，你会回来吗？”
　　 “会。”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的话，她会回来。她背过身，不看他。
　　 什么都会结束，如果一切都已经改变，我不会回来，哲。
　　
　　 四
　　 曾经许下的承诺还在耳边，她的人却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她注定要负他。所以，宁愿就这样离开，什么也不说。只是，此时此刻，心为什么在痛？
　　
　　 春节那天，她下了碗汤圆给父亲吃。父亲没有吃一口，只是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
　　 是想起了母亲。每年的春节，母亲都会下汤圆给他们吃。汤圆是代表团团圆圆，而现在，母亲却已不在了。
　　
　　 “小希，去给你阿妈上柱香吧。”回来的时候，父亲把一个装着香和冥纸的小篮子递给她，然后又出去了。
　　
　　 四年，母亲过世已经四年了，而四年来她却从没回过家。一直四处奔波，停不下脚步，寻寻觅觅，却不知为了什么。
　　 她点了三柱香，插在母亲的坟上，双膝跪着。
　　 母亲说，她一直是个只有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小时侯不要人抱，会走路的时候，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走出父母的怀抱。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我的，她只是她自己的。母亲说。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某一处，乌黑的双眼看不到任何人。她不会叫爸爸妈妈，也不开口说话，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始终是留不下她的……
　　
　　 “孩子，不管怎样，妈只是希望你能幸福。”那年夏天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紧紧抓着她的手。那一刻，她看着她那双冰冷无力的手，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是夏希吗？她是谁？她的世界突然一片混乱。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她所坚持的一切也跟着分崩离析，失去了所有的意义。走与不走，还有分别吗？
　　 为什么存在，她一直不明白。她只知道母亲一直想留住她，而她义无返顾地反抗着，为着某种目的某种梦想反抗着。
　　 却不是自由。
　　
　　 “妈，我是你的女儿。我回来了。”她哽咽着说出心底最深的话，那些未曾有过的心痛如潮涌向她，将她淹没。泪，扑簌扑簌掉落下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冷清，只是从小到大都这样。一个人，喜欢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拥挤的公路，笑得一脸灿烂，眼里却空空旷旷的，没有一个人。
　　 一直都不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直都感觉不到爱。她的心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春节那几日，她跟着父亲到处走。父亲带着她一点一点去回忆曾经的一切。那些共同走过的路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些温暖的细语。父亲走过的地方很多，却不曾走远，似翅膀被缚，再不能飞翔。她愣愣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在那个人口单纯的小山村里，几乎人人都认识父亲，渐渐地一些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就流进了她的心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与母亲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男耕女织，生活简单而忙碌。每天，父亲早出晚归上山下田，辛苦劳作。母亲起早摸黑煮饭烧菜，整理家务。每天的中饭，母亲都会给父亲准备好，装在饭盒里，趁热送到父亲手里。不管父亲在哪，不管刮风下雨酷暑严寒。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平静而安定。
　　 五年之后，家境稍好了些，便有了她。至此之后，母亲的生活更忙碌，父亲的负担更沉重，日子却依然过得平和。
　　 他们从不吵架，甚至很少说话，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没有更多。
　　 没有爱情，只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平淡，安宁。
　　 直到慢慢长大，一些事看在眼里，她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那么笑着，似乎幸福。
　　
　　 六
　　 一直都觉得是父亲亏待了母亲，直到发觉父亲也走不远，才知道原来他们爱着。
　　 她所以为的不爱只是一种幻觉。一直以来，有问题的是她，她的心是障碍的，感受不到爱。
　　
　　 父亲与母亲之间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那餐餐送饭的温情是父亲一辈子最美的记忆。
　　 一直都觉得亏欠，一直觉得配不起她，母亲却说只要爱就好了。两个人都是那么傻，愿意绑在一起尝试一辈子。
　　 可以是最简单的事做起。不能凶，不能大声说话，不可以吵架，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她说。从第一餐饭开始，从此以后，你都吃我做的饭。可以试着爱，别说爱不起。父亲回忆着母亲说过的每句话。
　　
　　 他说。不敢走远。每天的中午母亲都会送饭给他，走得远了，怕她找不到……
　　 父亲是自愿被捆绑，宁愿不再飞翔。母亲是甘心情愿地付出，宁愿青春化作那无言的笑，幸福。
　　 那元宵夜，那年的元宵夜发生了什么？她急于知道一切曾经缺失的。那么多年一直怨着，放不下那曾经紧紧被掌握在手的温情。是他，让她失去的，然后再也找寻不到。
　　
　　 那次是我的错。父亲站起身别开脸，走至阳台，远远地望着远方。
　　 母亲喜欢烟花。那种无法掌握，转瞬即逝的美。那么多年，只有那么一次，他答应带她进城看最美的烟花。她说要圆那个最美的梦。
　　 他带着她进城。自行车咿咿呀呀地前进。她的手环在他的腰上，他把自行车骑得像飞一样。母亲在后坐上脸色难看，他却不知道。
　　
　　 烟花散开，丰盛而繁芜，绚烂在天，却不曾有人留意那满地的灰烬。
　　 只一刹那，他突然也觉得自己握不住她。“如同她也握不住你，小希。”父亲的嗓音低低的，泪水伴随着曾经的伤口血流满地。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她有心脏病。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什么突然说有就有呢？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不可置信。
　　 那晚，她就病发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先天麻痹性心脏衰竭，除非找到合适的心脏，否则回天乏力。
　　 接着父亲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她知道，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母亲拒绝住院等待治疗，毅然回到家里。父亲变得更沉默了。什么都不说。家里静静的，静得可怕。
　　 然后有一天，她说了。她执拗着一张脸对母亲说：“我要走，我会走的。”母亲惨白着脸，难掩内心的激动。
　　 那个时候我就该死地犯了那个错，对吗？她问着父亲。
　　 不，不是你的错。是命，她说这一切都是命。父亲回答道。
　　 想要你幸福。小希，这么多年，你幸福吗？
　　
　　 七
　　 直到元宵夜的到来，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好几次父亲扣了扣门，等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四年了，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为着那任性，那些自私，伤害了些谁？
　　 她想起母亲临死时的脸，那双冰冷无力的手，可以一直一直抓着的，却失去了。
　　 也许一直想要的只是那种温暖的感觉。母亲一直在给，她却不知道。
　　
　　 哲，像我这样的人，还能给你幸福吗？她看着手机上阿哲的号码。
　　 一直那么近，也那么远。他们之间一直是无形的距离。那么近，却又觉得靠不近彼此。
　　 若是回到去年时，他说在一起时，她是否可以答应,是否可以带着那些寻觅的心，给他幸福？
　　
　　 走出来的时候，决定一个人去看烟火。父亲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关怀深深刺痛了她。心结还在。那些要说的话还在心里。
　　 父亲，你恨我吗？
　　
　　 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离城区还很远，她却乐得独自走一会。
　　 那些路上，曾留着父亲与母亲平淡的爱情。无声地爱着，却是温情。
　　 一路走一路低声地问，母亲，你怨吗？
　　
　　 到城里的时候，烟花会已经开始了。大广场上人山人海，无法靠近。她远远地站着，抬头看天空盛开的花朵。
　　 稍纵即逝。人生也不如这烟花短暂。即然短暂，何不绚烂精彩一番。她愣愣地望着，想着母亲与父亲并肩站在人群中观望时的模样。时光似回到了四年前。
　　
　　 八
　　 “孩子，不管怎样，妈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她不禁低首抽泣。
　　 “小希，别哭。”迷茫间，有人将她轻拥入怀。
　　 是阿哲。她愣愣地看着她，不敢相信。
　　 是伯父。阿哲笑望着远处的一个人影。
　　
　　 是父亲。父亲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烟花，也看着她。
　　 是伯父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这里的。叫我来接你。阿哲望着父亲说。
　　 “他说你会哭，果然不错。”还是打趣的语调,却叫人听出认真,叹了口气，他又说，“伯父他很了解你，他希望你幸福。希，别什么事都一个人忍着，你有我们。”
　　 “爸。”她终于忍不住飞奔向父亲，紧紧地抱着父亲，抽泣着。
　　 “乖，孩子。”父亲拍了拍她的背。
　　
　　 那一瞬间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天与地之间，只有她和父亲。激动着，千言无语，说不出口。只留下父亲淡淡的一句：“我们一起看烟花。”
　　 宛若母亲就在身旁……
　　
　　 后记：此文为树下某社团“烟花未央”主题征文活动写的，发在其社，后因榕树下系统问题丢失了。后改发在红袖，题名《回家》。最初写文所定的题目是《烟花未央》，因与拦目名重复而改成《回家》，现在这里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