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连队驻扎在北方一个偏僻的丘陵地带。
　　 我的连长马瑞礼，我与他分别于82年，时隔近三十年，可他的名字，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有时在想，算算我从军46年，带过了多少兵，有过了多少干部，可能记住的不多，有时想到人却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有时想起他们的名字却模糊了他们的长相。唯独连长马端礼，他的笑，他的怒，他的习惯性动作和口头禅，我什么时候都清晰可见。
　　 当然我也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写我的连长我的连，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缠绵了很长时间，最后我才想明白，文学是什么，文学是指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化地反映客观现实的艺术，是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以不同的形式（称作体裁）表现内心情感和再现一定时期和一定地域的社会生活。是的，也可能我们写出来的生活，写出来的人和事业，不一定是人人熟悉的，不一定是人人喜爱的，不一定是人人感兴趣的，但我想，表达一种情感，讲述一个故事，可能是文学本能够包容的事了。
　　 我的连长马瑞礼，辽宁宽甸县人，58年入伍，当兵前小学都没有毕业，连队老兵们私下里都说他是大老粗。我当时还是小新兵，看到的现象是不敢乱发言语的，显然说他大老粗可不是我说的。
　　 有一次我们班被派去种植连队的菜地，连长马瑞礼早在地头等着我们，开始种菜后，他裤腿挽到膝盖上，光着个脚，怀里端着个撒化肥的盆，在后面边给菜坑里点化肥、种子，顺便赤着脚上去踩实了，还要不断的喊老兵们：“刘安云，你他妈的好好干，当了七八年兵了干活还不如新兵干的好”“马春大，你小子挖的坑那么浅，能长个屌毛菜”……被喊的老兵们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回应着“知道了”，乐颠颠干得更起劲。
　　 当然谁都不想让人骂。可在部队里，一般连长是不会骂人的，骂人也看对象，比如那天种菜，连长马瑞礼就没有骂我，这时我反倒感觉有些失落，可能有人认为是没骂找骂，发贱。其实不然，当你看到连长与其他战士骂骂咧咧，俨然就不象是上下级，分明那是象亲密无间的兄弟才能骂而如故时，你的心里能没有一种失落感吗？这种感觉我是有过亲身体历的。
　　 我当了连长后，对不熟悉的兵，关系不好的兵也是不敢口出碎言的，只有同那些呆了十几年以上的老志愿兵们（现在叫士官）才能“他妈”的这个，“他妈”的那个，有时说说高兴了还要上去轻轻的踢上一脚，老兵们知道那是一种友情的表现力，他们高兴着笑得甜甜的跑开了。
　　 有时也有刚从军校分到连队当排长的，因为和兵讲话出了粗，兵们不依不挠，也有的是遇到刁兵，气的戗眼了踢了一脚，两个人打起架来。在部队干部条令有明确规定，不允许打骂体罚士兵，有些干部就因为打骂了战士，被告到总政后受到处分的不在少数。为这事，我都要向刚步入军官行列的排长们讲，和兵的感情没达到一定程度，到不了亲如兄弟的情份，不要随便去动粗动脚。
　　 七十年代的部队，没有上过学的人多，连队都设有文化战士，专门进行扫盲，帮助他们识字学文化，我当新兵时，就为好几个老兵代写过家信，还代写情书呢，放现在那不是窃人隐私了吗？可那个年代，是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了，而且不会写字的还要看着别人脸色求人家写呢，当然也要念家里回信的。当时，连队后面有一个小山包，那些不识字的兵都要偷偷叫上识字的去后山包去读家信，可见那时候战友之间根本就没有隐私可言，谁家里有什么事，谁家里正给谁介绍对象，对象长什么样都会被大家知道。
　　 因此，我当兵的第二年，就去连队部当了文书，主要管理连队战士档案，武器库，写材料。我的连长马瑞礼，对我很是信任，武器库储存了连队几百多支不同的枪支弹药，按上级要求必须有两把锁，可我当时一人拿了两把锁的钥匙，主要是经常擦拭保管方便。当然，平时写作任务很是繁重，他搞连队纪律整顿的讲话稿，去营里开会的汇报讲话等等都得让我写，这时，我就要把自己假想着放在连长这个主人翁上，想象自己坐在那里，面对眼前坐着的几百名战士讲话，讲些什么，于是，我的笔下就开始以连长的口气拿腔拿调的写下一些话题；写他去营里开会的发言稿，就想象他坐在那里把连里的工作一二三的讲一番。每次连队开会完后，我都要问他大家反响怎么样？连长都会说不错。在营里开誓师大会，好象不是连长与连长的较量，而是文书与文书的较量，发言有气势，振奋人心，我坐在下面也光彩，发言反映不好，我就会脸红。可我的连长马瑞礼，他好象没有这些感觉，完了就完了，不会再去想别的事了。
　　 我的连长马瑞礼，我当文书那一年他的爱人从农村老家随军到了部队。营里随军家属房是在营部西边盖了一栋土房，房顶是在草甸子里战士们割回来的笈笈草，一层压一层的盖下来，墙是用土和麦草搅拌在一起的土墙，当时起的是东北农村那种土炕，我和通信员拿了很多报纸，同其他战士一起在室内土墙上糊上一层报纸，连长马瑞礼在部队的家就安了下来。
　　 连长的爱人我们都叫嫂子，嫂子随军时带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和一个三岁的姑娘。来到部队，她没有被当时艰苦环境所困惑，总是笑呵呵地，她娇嫩白皙的皮肤，体态轻盈的身材，让我无法把她与干着重体力活的农村女人联系在一起。我们连队离营里随军房子隔一道沟壑，宽而高杂草丛生，一般晚上是没法过去的，草甸里面到处是沼泽，不小心就会陷落进去。在草甸子东边，部队修了一条水库，水库坝上的路，是连队通往营部较近的一条路。部队不允许连队随军干部天天回家住，但连长马瑞礼等全连就寝了，都要偷偷跑回去住，并告诉我，营长政委找他，就说去查岗了。
　　 我的连长马瑞礼，他的钢性是在一次全营部队集合时我才见识了的。
　　 79年，自卫反击战打响后，北方的部队主要防止前苏联入侵，我们部队被任命为第三梯队，主要任务阻止敌人入侵，为主力部队赢得时间。那时候，晚上睡觉身上也背着子弹袋、干粮，背包打好放在床头，不能开灯也不能点蜡烛，除了轮流站岗，每个人只能靠在背包上打个盹。白天要不停的进行军事课目训练，特别是对刚配发的新式武器，都要组织全连在操场进行讲解演练，有时还要背着三十多斤行装跑，进行体能训练。
　　 一次全营集中在营部大操场上进行合练，队伍都是由各连连长领队，站在部队前面带着跑，我们营编制是十一连至十五连，我和我的连长马瑞礼是十一连，排在整个部队的最前面，后面的连队依次排开。值班员发出假想敌情，发出跑步前进的口令后，整个部队开始跑步前进，五个圈下来，我的连长马瑞礼开始走了起来，我看到他，好象旁若无人一样，只管自己大踏步的走着，脸上毫无表情。值班员急得反复喊着：“前方敌情紧急，请跑步行进！——”“前方敌情紧急，请跑步行进！——”可我的连长马瑞礼丝毫没有再跑的意思。整个部队都让我们连给压着，后面的连队也没有想超过我们连队继续跑的想法。因此，一个营的部队开始在我们连长马瑞礼的带领下，跑步成了走步，在操场上转圈圈。最后值班员不得喊立定，再最后各连带回自行练习。
　　 这以后，我的连长马瑞礼的钢性脾气，在我心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年冬天，连队老兵休假后，留下了两年的新兵才三十多人。连队进入冬天后，连队食堂因取暧问题都得打饭回班里吃。当时连队每个班都烧地火炉，在屋子中间和床铺下面盘有火道，火从门外一个坑里，把柴禾放到伸进屋里地下的火道里烧，每天的下午各班都要留下一个值班烧地火炉，这样虽然室外零下三四十度，但屋里却暖意融融。连部也不例外，一天中午，我和通信员把饭打回来在我的房间吃饭，刚把我的连长马瑞礼叫过来没吃几口，一个七八年兵闹着要复员，档案里有处分，要求我的连长马瑞礼把处分从他的档案里取出来，两个人僵持起来，连长马瑞礼端起饭碗向墙上摔过去，顿时饭菜撒落得屋里到处都是，我一时和通信员傻了眼，不知道怎么办好。等反应过来后，我把那个兵连推带劝弄出了房子，连长马瑞礼也返身回了自己办公室，我和通信员也没了心情吃饭，这一顿饭吃的很不是滋味。
　　 后来很长时间，我总要想连长马瑞礼，那天吃饭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是给我和通信员摔碗呢，还是真正给那个兵摔碗，心里很是纠结。但我们谁也不敢问他到底为了什么。
　　 我的连长马瑞礼，对我的关心也是实实在在的，虽然他可以和营长对着干，也骂兵给兵们摔碗，但他对我从来都很和善客气，没有大声训斥过我。当时连队有工程车，有时他开车出去，就让我学开车，但由于紧张原因，我总是开的乱七八糟，把他吓的够呛，边让我学开车边说连队几个老兵会开车都是他教的，这时，我感到我还是很笨的那种，怎么也开不好，最后还是让给他开。
　　 同他出去，有时他也要谈到我的个人问题，他说他有个亲属离部队驻地不远，家里有一个姑娘，很好的，问我愿不愿意留在这，如果同意，他什么时间可以带我去见个面，他说你们年青人，心气太高，说这话时他的手还向上挥去，在天空划了一个圈，好象那个圈在天空定格了一般，想起这段情景，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他那个画圈的潇洒动作。
　　 我的连长马瑞礼家属随军不长时间，和老婆内战就不断。他老婆随军后，在营部开了一个军人服务社，与营里上下接触多了起来，当时营长是他同年兵老乡，私下里听老兵们偷偷议论，说营长对连长马瑞礼老婆嬉皮笑脸，言下之意有那种关系，我想兵们当中有这种传说，连长马瑞礼肯定也会有所臆测，两口子肯定是为这件事吵架，没有的事连长老婆其能放过连长马瑞礼小肚鸡肠。
　　 还是一次吃饭，通信员把饭打回来后，连长马瑞礼喊我一起吃，同吃饭的还有同他一起来连队的老婆，上了饭桌，我就感到氛围紧张，还没怎么吃几口，连长老婆开始对连长怒目而视，时不时向他狠狠的飞去一眼，我感到很是不自然，可他们俩口好象我不存在一样，她瞪他一眼，他瞪她一眼，我急忙说着我吃好了离开了饭桌，偷偷跑到炊事班去吃饭了。炊事班长是我的同年兵，当兵前还是高中同学，我给他说了连长俩口吃饭的情景，他抱怨我活该，人家俩口子吃饭你掺和什么。我还抱怨连长俩口子，在家里还没有吵够，跑到连队来赌气吵嘴。
　　 我的连长马瑞礼，后来终因没有文化，职务一直没有提升，第二年就转业了。可他同年入伍的老乡，后来成为某兵种的政委。我的连长马瑞礼，他就是那样一个平平凡凡的人，轻轻的来，轻轻的走，轻轻的没有带走一片云彩，留下了不为后人所知的情和事。
　　 后来，我从机关回到营任职，部队的营房都成了标准化楼房。晚上吃完晚饭，我一个人出了营门向西走去，在过去随军家属房原址，荒草长成两米多高，有的如指头粗壮，五六个土堆毫无显眼之处，而且上面也同样长满了草，没有一丝曾经有人生存过的痕迹。我同年兵们已经很少有几个人留在部队了，现在的兵们，他们走到这个地方，怎能会想象到这里曾经是一个，从全国各地随军来到这里的女人孩子们住过的家属院，这个院子里，曾经飘动过多少女人孩子们的笑声，哭声和打闹声。
　　 夕阳西下，我孤独的身影，被紫红的色线拉得很长很长，我坐在土堆上，似同这里的家属孩子们聊起了家常，重温他们在这里的一场场生活情景，这一刻，我很难说清自己此时的心情，这种独自所想的往事，是享受，怀旧，遗忘，还是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