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警车鸣着警笛开进村子时，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那急促刺耳的警笛声，几乎把整个村子的人都给惊动了！人们纷纷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朝着鸣笛的方向跑去。所有人心里都在暗自揣测，这是奔哪家去的呢？大半夜的警车就来了，保不齐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
　　 最后，村里的人们和警车都停在了王大拿家门口。胆子比较大的三宝，在警察还没戒严前，偷偷溜进去看热闹，转眼，就吓得面如土色地跑了回来。
　　 “三宝，咋啦？你看见啥了被吓成那个熊样？”阿翔问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语气里带着莫大的好奇。
　　 “阿翔，咱快回家吧，我好害怕，这热闹看不得。里面，里面有血，还，还有死人呢！”三宝掩饰不住满脸的惊慌，说话都结结巴巴的，舌头似乎在嘴里打了结一般。
　　 “啥？你刚才说啥？血，还有死，死人？”没容得阿翔再开口，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气喘吁吁地问道。三宝扭头一看是本村的钱福贵，他因为有哮喘再加上腿脚不利索，又是大晚上的，到现在才挪出来。
　　 “你那刚结婚的新姑爷，他，他死了，心口上插着一把刀！”三宝毕竟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说话也不懂得婉转。他话刚一出口，钱福贵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嘴唇都被跄破了。旁边看热闹的人们有的赶紧去搀扶，有的则飞跑着去喊他家人。也难怪他会如此激动，感情这王大拿是他的亲家，今天刚刚把自己闺女给嫁过来，把王大拿的闺女迎进门子。可说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眼下听说自己的姑爷突然死于非命，这如何能让他这把老骨头承受得了？！
　　 当钱福贵的儿子钱满囤和新婚的妻子腊梅赶来时，他妹妹樱桃正被刑警带出家门，手上还带着一副锃亮的手铐。看热闹的村民自动闪出一条道儿，让警察顺利通过。樱桃也不回避人们询问的目光，就那么平静地走在警察身后，连看都不看她爸一眼，就钻进了警车。
　　 “哥，哥呀，你这是咋回事啊？我宁愿毁了自己的幸福，给你换了一个媳妇回家，你咋就落个这样惨的下场呀！”腊梅用手掩着脸，大声哭着看警察把她哥哥王来喜的尸体抬进车里，随后开走。屋里，王大拿的女人那撕心裂肺地哀嚎声，清晰地传到街上，人们都呆呆地站在那里，除了腊梅看着远去的警车哭泣的声音，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二
　　 “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年龄。”女警杨岚看记录员小李已经准备好做笔录，就开始了审问。
　　 “我叫钱樱桃，今年22岁。”樱桃面色依然平静。
　　 “死者是你什么人，他是怎么死的？”杨岚听这个女犯这么年轻，心里一惊，又继续问道。
　　 “他是，是我对象，我，我把他用刀捅死的。”此时的樱桃心里乱极了。
　　 “你为什么要杀死他？”杨岚不解地问。
　　 “我们，我们是换亲，今天刚结婚，他，他要去杀别人。”樱桃一听说什么死者杀人的话，声音便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人不但不像刚才那么平静，浑身也不由哆嗦起来，说起话来也有点乱。
　　 杨岚看一眼身边的小李，对暖水瓶努努嘴，示意他为樱桃倒杯水。小李会意地点点头，把水递给樱桃：“先不急着说，喝口水压压惊，我们慢慢聊。”樱桃觉得的确有些口渴，接过水杯也不客气，小心地喝了几口。喝完水，她抹抹嘴唇，开始交代自己杀人的原因和经过。
　　 天色大亮的时候，杨岚和小李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她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伸个懒腰对小李说：“这个女孩子真可怜，这辈子算是被她爸爸给毁了。”
　　 “唉，可不是吗，现在这换亲的破风俗，也不知害了多少好姑娘。这男人们也是，自己没本事讨媳妇，就拿自家妹子去做交换，以为是物品呐？真是不知羞耻！”小李话中明显带着气愤。
　　 “那个樱桃，她会判多久呢，杨岚姐。”要回去补觉前，小李还是忍不住，担心地问出憋在心里的这句话。他分配到这里工作才一个多月，是一个心地善良开朗阳光的大男孩儿。
　　 “难说，像这样的案子，究竟怎么判，一般要看犯罪动机是什么，犯罪情节是否严重。还有，她对受害者家属的赔偿到不到位，作案后认罪态度怎么样，死者家属是否愿意放弃追究责任等有好多因素在里面。”杨岚知道小李其实都明白，但还是想听听自己怎么说，就耐心地对他讲起相关的法律知识。
　　 “我看樱桃婆家未必会原谅她，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你说呢杨岚姐？”小李有点担忧地问。
　　 “其实，死者家属要能原谅她最好，虽然法院会对樱桃提起公诉，但是在量刑上就会减轻一些。”杨岚若有所思地回答。然后拍拍小李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了，快去睡一会儿吧。”
　　 “嗯，你也去歇会儿，那我先走啦杨岚姐。”小李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的时候，杨岚才慢慢转身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打算好好补上一觉，再仔细研究樱桃的审讯笔录。说实在的，作为一名有些感性的刑警，她很同情樱桃这个可怜的乡村女子，真希望自己能够帮她做点什么。
　　 看守所里的樱桃，在细心的杨岚干预下被关押在一个单间里，她知道此时的樱桃在经过最初几乎没意识的平静后，现在情绪波动很大，她需要安宁与平和的环境，也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
　　 樱桃呆呆地躺在看守所的床上，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恍惚间好像做了一场噩梦，自己被困在那场噩梦里永远也挣脱不出来一般，使人感到深深地懊恼、沮丧、悲观、绝望和无助。
　　
　　 三
　　 樱桃在某些方面是幸运的，她竟然在家里如此贫穷的情况下，能够读书到初中毕业，在村里人眼里，已经相当不简单。这当然也是因为惟一的哥哥钱满囤从骨子里厌恶上学，才使她有幸多读了几年。钱福贵那老封建老迷信的思想，能让她去读那几年书，也许是祖坟里冒了青烟！他一直都认为，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要白白送给别人家的，越少花自家本钱就越合算。
　　 但是，樱桃也是不幸的，她那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扁担撂到地上也不懂得念个一的哥哥，快到三十岁了，因为自己懒惰，因为家里贫困，还没讨到一房媳妇，这也成了钱福贵的一块心病。
　　 “樱桃啊，吃完饭哪也别去啦，咱爷俩唠唠，让你妈去刷那几个碗吧。”半年前，吃过晚饭后，钱福贵喊住刚要转身走的樱桃。
　　 “爸，有啥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樱桃一向乖巧，连说话都从不会大嗓门儿，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个孝顺的孩子。
　　 “樱桃啊，你看到年你哥正好满三十啦，可还是没成个家，看人家到我这岁数的，早都孙儿孙女满地跑了，可你哥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你爸我这心里头啊，真是着急上火呀。”钱福贵终于说出埋藏在心里几年的想法。他那几年没说，是想等等看，万一儿子能有幸混上个女人，好孬的成全一家人也就省心了。只要会生娃，长的好点赖点他都不嫌弃。在他心目中，能生娃会做饭，身板硬朗，愿意下地干活就是好媳妇。
　　 “爸，我哥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出去打个工，整天围着村子闲晃悠，哪家有闺女愿意跟他呀。我一说他，他就借口在家里侍弄地，咱家那几亩地我一个人都能照看得过来，哪里还用得着他。再说了，他下地干活的时候都有数，整个一懒虫嘛不是。”樱桃心里委屈地说。
　　 “唉，你哥是有点懒，那都是我和你妈从一小惯的他。觉着我们老钱家，连你大爷我们哥四个，就我这一门子得了这棵独苗苗，总是舍不得使唤他，怕他遭罪长得不发旺，哪成想反倒害得他好吃懒做的。”钱福贵抽一口烟，缓缓说着自己那馋懒成性的儿子，烟袋锅在他吸与不吸间明明灭灭，忽闪着点点微光。
　　 “没人来家里提亲，那是他自己找的，怪不得旁人。爸跟我说这些我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总不能去村头大街上的，硬生生拽一个回来给他做媳妇吧？”樱桃一说到哥哥钱满囤心里就不舒服，就恨他没出息，一个大男人总是守着个破家，不肯出去闯荡闯荡历练历练。说实在的，她这个做妹妹的，打从心眼里看不上这个哥哥，但她只是把这一切不满压在心里，嘴上不说罢了。因为她心里明白，自己那重男轻女的爸妈，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让宝贝儿子出去打工受那份苦，自己说了也是白搭。
　　 “好闺女，爸知道你哥身上有不少毛病，可是他再不好，也还是我儿子，是你亲哥不是，你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钱福贵逐渐开导樱桃。
　　 “又不是我害他打光棍，这关我啥事？爸，我要去纳鞋底儿了，你身体不好，就早点歇吧。”冰雪聪明的樱桃，何尝听不出爸话里有话？她不愿意爸把话说出来，有的事挑明了，反倒不好。
　　 “先别走，丫头，爸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着啥急。”钱福贵怕这回的话又被樱桃堵回去，就赶紧留她。
　　 “你还有啥话嘛？他自己的事，你跟他去说，我可不管那多。”樱桃的心跳得有些慌，但她强挺着想让自己安定下来。
　　 “爸想，你也老大不小了，打算从咱村里选一户好人家，给你哥换个媳妇。姑娘长大了嫁哪个也都是嫁，只要有吃有喝有票子花，不还都是好日子？”钱福贵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虽然他知道自己闺女不愿意，但是，一想到儿子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儿，这日子就打心眼里过得不舒坦。
　　 “我不干，爸，我死都不干！婚姻是他自己的事，干啥要牵连上别人。再说了，还说要找个好人家，好人家会等着让自己妹来换媳妇？这年头，睁大眼挑，也不见得挑到好的，还别说是换亲。”樱桃有些激动，话出口就有些冲。
　　 “爸供你念那些书，就白供啦？你看哪家的丫头让上学来着，我不还是也一样疼你，你好意思这么倔我，让我这快七十的老人家心里头凉水泼的一般？”钱福贵知道樱桃心肠软，就打出这块亲情牌。他当初让樱桃读书，说白了也是一时冲动鬼迷心窍，本想让樱桃考个学啥的，自己在村里也好威风一把，后来实在觉得让个女孩读书心里亏得慌，地里也需要个帮忙的，也就没再让继续念。
　　 “念书跟换亲是两码事，你咋跟那扯上了呢？反正我是不愿意。”樱桃坚持着不松口。她心里是有人的，跟自己一般大的陈二牛和她好了有些日子了，初尝爱情甘霖的樱桃，咋会放得下二牛，答应给哥换亲呢？好人家咋也不会走换亲这条路，不是为这就是为那，反正总会有个毛病缺点的。其实，要不是樱桃读了那几年书，比别人长了点见识，也就会和别的乡村女娃一样，按照家里的安排，长大后随便找个人家一嫁，好歹过日子。可是樱桃读过那些书后，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对人生的认知，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她是一个心气高傲的女孩子，怎么会甘心做别人婚姻的牺牲品呢？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可依不了你。我把你养这大，连这点家我都当不了，还是你爸不？别觉着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告诉你，我还没到咬不动黄瓜的时候。”钱福贵打定主意要拿自家闺女给儿子换个媳妇，听语气，这事板上钉钉，没得改了。
　　 “爸，你要这么说，我也不瞒你，我和咱村的二牛好上了。二牛老实肯干，肚里也有文化，我愿意和他过一辈子。”樱桃见怎么也说服不了冥顽不灵的爸，索性把老底端给他。
　　 “啥，你这死丫头跟二牛好上啦？”钱福贵有些意外地问。
　　 “是，我早就跟他好了。他有志气，有理想，不跟我哥似的，整天游手好闲，百务不成的。”樱桃眼下也真是豁出去了。
　　 “二牛那孩子虽说是挺不错，但他家没女孩儿，换不了亲。不过，他要能拿出两万块钱来，给你哥买个外地的媳妇我也答应。这样，给你们半年时间，年前他要拿出钱来，这事就算成；拿不出来，年前你就要给我嫁人。村里王大拿的儿子王来喜，也有意让他妹换亲，他妹也点了头，有人找我提了这事，我回话说让考虑考虑。我先拖着，占着这户人家，到时候二牛没那本事，可别怪我心狠。”钱福贵已经把话说得绝到底了，樱桃愣怔了好半天，没再说一句话，扭头进了屋，也没心思再纳鞋底，躺在炕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四
　　 一夜未眠，转天樱桃没吃早饭就去地里对西瓜花，西瓜秧开了花，结了小西瓜，但是必须人工授粉，才会坐果，否则小西瓜会慢慢化掉。不过授粉就那几天，过日子就晚了，所以必须抓紧。这块地紧挨着二牛家的，二牛知道樱桃会来，早就在地里边帮她给西瓜授粉边等她。
　　 “二牛，你啥时候来的，快歇会儿吧。”樱桃老远就看见二牛在自家地里干活，心里不由一热。想到哥哥钱满囤还在睡懒觉，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还钱满囤呢，饿不死他就算老天开眼。
　　 “樱桃，我来一会儿了。你哥不爱干活，你爸又哮喘，这点活儿光等你一个人干，我这心里疼得慌。”二牛看见樱桃直起身，憨憨地笑着对她说。
　　 “二牛，你先别光顾得授粉，来，我有话对你说。”樱桃指指地头的阴凉处，招呼着二牛。
　　 “咋？有啥事樱桃，你说，我听着呢。”二牛接过樱桃递给自己的水，坐在她身边咕咚咕咚喝了个饱。
　　 “二牛，我问你，你和我是认真的，将来要娶我进门是不是？”樱桃也不转弯抹角，心里有啥直接就问。
　　 “那是当然，我不娶你难道在跟你玩过家家？咱村还有哪个比你更贤惠能干，比你长得更好看？”二牛说着掏心窝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