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离开家乡的时候，顺子娘的眼泪就淌成了河。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拉扯到十八岁，却扑楞一下要飞了，这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儿。顺子心里也同样是不好受，离开这个小县城的想法，上小学时就有了，及至年龄渐长，他多次劝娘搬家，搬得远远的，可娘死活不同意，也不知这里有什么让她牵念的。
　　 其实也不是这个小县城不好，虽然小，却也是环境幽美气候宜人，人们也是淳朴敦厚。可顺子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场变故使这一切都改变了。这都缘于顺子爹的死，爹虽然死了，可他的死法不对，所以给顺子和娘留下了太多的屈辱。爹是被判了死刑枪毙的，那一颗子弹，不但射穿了爹的生命，也给顺子的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想不明白，爹为什么会去抢劫，为什么会杀人。顺子从那时起，就开始时时承受着别人的白眼冷遇，这美丽的小城从此失去了色彩，而那些曾经可爱的人们，也都露出了狰狞的一面。所以，顺子在初中毕业后，勉强又在这里晃荡了一年多，便毅然下定决心离开。
　　 顺子也是心疼娘的，这些年中，她被别人的吐沫星子淹没得太久了，不到五十岁的年龄，就已经老态龙钟了。也难怪，小城多年无事，出了顺子爹这一把大事，人们自然乐此不疲地于茶余饭后谈论，反复咀嚼，就如秋后的老玉米，越嚼越有味儿。所以这些年过去，此事非但没被淡忘，反而更增添了一些传说的色彩，内容更丰富，细节也更吸引人。顺子再不走，恐怕就会疯掉。他不是没有反抗过，也不是没有报复过，可也只是一次，就被娘打得死去活来，从此，他只有忍，他不想让娘再为自己操心难过。如今好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所以，顺子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一些伤感，但更多的是绝决。
　　 没有了顺子在身边的日子，顺子娘迅速地萎顿下去，仿佛支撑着她的一根柱子忽然被抽走了。本来就没什么太多的亲友，丈夫出事之后，便一个也寻不见了，即使见了面也如同路人。她就这样一个人苦熬日子，心里千百次地想念着远方的儿子。顺子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那还是他刚到四川的时候，说找到了工作，一切都不错，并说以后不能打电话了，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比较偏僻，打不了电话，他会常给家里写信的。于是顺子娘也就略略放下心来，这里出去打工的大姑娘小伙子不少，也没啥可担心的。
　　 头两年的时间里，顺子确实写了几封信回来，都极简单，说一下自己的情况，对家乡却是只字不提。顺子娘也回过几封信，她看儿子的信封上那一长串地址，特意去新华书店买来地图，找到那个大山深处的地名，用笔画了个圈。顺子也给她寄过几回钱，虽然不多，她心里却很是欣慰，毕竟儿子能自食其力了。这两年里，顺子娘在与儿子的通信中，精神也好了起来，虽然别人还是常戳她脊梁，她也能能把腰身略略地挺一挺，儿子也算有出息了嘛！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就听闻别人讲究她家的事又有了新的内容，说顺子在外面和他爹一样，干没本的买卖，要不能给她寄钱回来？城里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有几个往家里邮钱的？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顺子娘心里懊悔不已，恨自己当初不该拿着汇款单张扬着去邮局。
　　 顺子娘越想越憋屈，他们嚼丈夫的那些事也就罢了，毕竟丈夫已经死了，可儿子才二十岁，怎么也让他们嚼上了？她实在无法忍受，就给儿子写了封信，问他到底做些啥，有没有干违法的事，还把别人的议论也告诉了他。两个月后，儿子的信才来，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只有短短的几句，说他的钱挣得干净，让她放心，别人爱咋说就咋说，也不能堵住他们的嘴。顺子娘安下心来，她知道儿子不能对自己撒谎。这一天，她一出门，遇见邻居张婶，张婶一改往日的不理不睬，笑容满面地对她说：“哟，顺子娘，听说顺子在外面出息大了，还没少给你邮钱回来，你真是好福气哟！我家小三就没顺子那两下子，我们不给他邮钱就不错了！”说完，留下一串夸张的笑声走了，顺子娘气得站在阳光下浑身发抖。
　　 夜里，顺子娘怎么也睡不着，终于爬起来给儿子写信，信中说，我可以忍受别人对你爹说三道四，却不能忍受别人像说你爹那样说你，要是你是清白的，就回家一趟，让娘看看你，让别人也都看看，你啥事都没有！要不，娘真的就让别人的话咂死了！又两个月后，顺子回信了，说今年回家过年。此时已是深秋，顺子娘的心里热乎乎地充满希望。不过这回她没有张扬，等儿子一回来，谣言不攻自破，看他们还能说什么？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盼望中度过，顺子再没写信来，反正已是冬末，年关也能看到影儿了，顺子娘并不着急。
　　 顺子是在百般无奈万般不愿的情况下踏上回乡的列车的，他不明白，自己都躲出来了，咋还能成为别人非议的主角呢？虽然不想回去趟那些浑水，可是为了娘，必须要回去，毕竟，他并不是无牵无挂的。在外这几年，他也颇能看开世事了，心中的怨怼也已淡漠，人总该是为自己活着，还能看别人的脸色过一辈子？虽然如此，他还是喜欢在陌生人中过日子，并努力不去熟悉他们，他怕自己会一次次的逃离，到最后无处可去。
　　 腊月二十八，顺子在家乡县城的火车站下了车，一出站，就看见娘站在冰天雪地里，正向那些出站的人望着。那一刻，顺子的鼻子一酸，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越发瘦小憔悴的娘。顺子娘浑身一抖，一看是儿子，她竟张大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那么用力地看着。儿子比以前黑了也瘦了，却更强壮了，嘴唇周围也冒出细密的胡茬儿。此时，她的眼泪才掉下来。顺子问：“娘，你咋知道我今天到？”顺子娘擦了擦眼睛，说：“一过腊月二十，我天天都在这儿等着！”说完，她大声说：“儿子，咱们回家！”这一路行来，常有人指指点点，顺子知道，虽又过去了几年，小城的人们还是都记得他们认得他们，他在心底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而顺子娘却少有地高扬起头，让儿子搀着自己，脚步轻松而坦然。
　　 第二天，顺子就带娘去年货大街上置办年货，他要把这个年过得痛痛快快的，让娘也高兴高兴。顺子娘的确很高兴，看着儿子花钱买东西，心里就像开了一朵花一样，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也不必再掩饰什么，遇见认识的人更是把脸仰起，目光也不再躲闪。顺子看在眼里，也百感交集，能让娘脸上有光，他觉得一切都值了。是啊，娘有许多许多年没这样舒心过了。三十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娘破天荒地喝了酒，喝了酒的顺子娘就问儿子：“你在外面到底干啥工作？”顺子愣了一下，说：“娘，咋你也这样怀疑我呢？放心吧，你看我这么壮实，出苦大力也比别人挣得多！娘，出去后我才发现，这满世界都是钱，只要有力气，多少都能挣来！”顺子娘不语，一口干掉杯里的酒。
　　 顺子打算过初五就走，娘也不留他。初四那天，县里的百货商场都开业了，顺子带娘去买东西，先挑了一台大彩电，家里14寸的黑白早该扔了，这一天下来，几千元钱就花进去了。顺子娘也不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忙乎。晚上，看着家里的摆设一新，顺子想以后娘就能过得好一点了，多少也就有些安心了。当顺子收拾带走的东西时，娘忽然就冒出一句：“顺子，你把娘也带走吧！”顺子一惊，问：“娘，你说啥？”娘说：“要不我和你一起走吧，到那边安家！”顺子心里很是疑惑，以前娘说啥也不离开这儿，可现在是怎么了？他说：“娘，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吧！我那个地方四外全是山，环境也不好，你到了那儿，什么都不适应，再说你这么大岁数了，经不起那折腾！”顺子娘也就不再提，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顺子又走了。年的气息还没散尽，这个家里又显出寥落来，顺子娘坐在那儿，口袋里硬硬的，是顺子临走时给她留下的一万块钱。她心里总像有什么东西横着，就像口袋里那一沓钱。她第一次想起了丈夫，顺子长得越来越像他了，他当初也像现在的顺子一样，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她看着闪着亮光的彩电和冰箱，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让顺子娘始料未及的是，风言风语又传来了，而且越来越猛，说顺子定是在外边干抢劫偷摸的勾当了，要不能带这么多钱回来？说得活灵活现，就像亲眼看见了一般。顺子娘仿佛没听见这些一样，虽然心里堵得慌，她却也不再写信问儿子。倒是那个邻居张婶，隔三差五地遇见她就问：“顺子这些天给你写信了吗？”问的次数多了，顺子娘才惊觉，顺子的确很久很久没来信了。有一天她从外边回来，正听见张婶和几个人说：“那顺子快一年没写信回来了，肯定是在那儿蹲大牢呢！”顺子娘心一紧，然后就无边无际地疼起来。
　　 顺子娘是在第二年的春天病倒的，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家了。她给顺子写信了，告诉他自己病了，住了十多天院，也没完全治好，大夫说要治好得好几万块钱，就不治了，反正也死不了。顺子娘没对儿子隐瞒病情，也没再问儿子在外面干什么。信寄出后就静静地等，果然，一张汇款单翩然而至，三万元！顺子娘看着那张淡绿色的汇款单，心忽然就猛烈地疼起来，她的手颤抖着想去撕，却终于让它飘落于地上。
　　 顺子娘又一次病倒了，而且极重。医院要求有家属的签字才能给手术治疗，顺子娘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上次住院的时候，人们偷偷地说：“看来顺子真的是蹲监狱了，要不他娘病成这样还不回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顺子娘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说病得厉害，让他回来。她心里想的却是，如果顺子真的出现在她的病床前，她的病不用开刀也会立马就好了的。
　　 那是最漫长的等待，每一天都是煎熬，一个月，一个半个月，顺子人没回来，信也没回来。顺子娘彻底冷了心，终于在一个清晨，闭上眼睛。顺子娘死的第二天，顺子就一瘸一拐地赶来了，看到的却是太平间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安排娘的后事这些天中，顺子终于明白了娘的病因。在娘的坟前，他痛哭失声，挽起裤管，露出了还缠着绷带的腿，哽咽着说：“娘，我的腿刚好一点儿，就赶回来了，早知道这样，我就先给你写封信啊！”坟前的纸灰飞舞，如片片黑色的蝶。
　　 顺子变卖了房子和东西，背起一个行囊再次踏上了远去的列车。他隔着窗看着这个生长过的小城，心中如同起了雾一般，这一次，该是无牵无挂的了吧？列车慢慢启动了，这座小城在朦胧的目光中渐行渐远，他知道这里的人事这里的生活将依旧继续，那些变成了传说的事，他们该开始淡忘了吧！
　　 许多年以后，顺子的儿子问他：“爸爸，你的老家在哪儿啊？”顺子脱掉沾了一身煤灰的工作服，顺子媳妇对儿子说：“你爸刚下了一天的煤井，让他歇着，别烦他！”顺子搂过儿子，目光望向远远的窗外，仿佛穿越了迷蒙的时空。他对儿子说：“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活在东北的一小城里，那里……很好！”儿子歪头问：“那爸爸怎么不回去看看呢？我也想去看看！咱们这儿全是煤矿，脏死了！”顺子不语，低头间脸上写满了落寞。
　　 那个夜里，顺子在十字路口烧了一捆黄纸。他这一辈子可能是不会回去了，小城的人们也许早忘了他们曾经的一家人，可是，他却忘了不了曾经发生的一切，虽然想念，却不想回去。他的目光在红红的火光中闪烁，这片片飞舞的纸蝶，也许能随风回到故乡吧！